次日升堂,昨日还气焰嚣张的黄管事,被关押了一夜后,精神萎靡不振。头发乱如蓬草,眼下青黑,显然这一夜没睡好。 而何麟更是,背衙役压着,两股战战,眼神躲闪。外面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他挡着脸,不愿意被熟人看见自己这副德行。 双方再见面,今日杨娘子打扮得珠光宝气,气势逼人,乔琬也认真梳了发髻,整整齐齐,仪态端正,从容不迫地出现再对方面前。 对比之下,对方的心虚显而易见。 李公绰作为少尹,本是不必亲自提审的,只是事关熟人,这黄管事背后的靠山又不一般,故才劳动他。 那何麟也不知是悬崖勒马,还是害怕再跟着黄管事干这样勾当容易惹祸上身,竟想通之后反水了。 鲍管事、乔妘与他一通捋顺,乔琬连口都不必开。 眼下,人证、物证,俱都有了,审讯不过走个过场,难缠的是如何发落处置。 就如黄管事昨夜叫嚣的,扭送府衙又如何?他背后的靠山,那可是副相级别人物,最近又颇得圣心。 李公绰是不怕的,只是他上头还有府尹压着,那府尹又是多年的老油条了......难办,难办。 杨娘子抬手理了理鬓发,召来丫鬟吩咐几句。 那婢子上前,附耳与李公绰秘语。 只见李公绰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下意识看过来——却想到丫鬟方才所言,生生将转到一半的头给扭了回去。 知道了对方身份,自是不好再失礼......有这位宰执级别人物的新夫人在,他忽然就踏实了。 前朝时,有大官利用手中特权经商,进行不正当竞争,与小民争利,被揭发举报后,轻则罢免官职,重则处以死刑,弃尸体于闹市街头......不过,改朝换代之后,先帝便将此律作废了,暂且还没有能够代替这一条的律法。 且因事情并未闹大,要问罪还真没个确切的度。 李公绰让他们作下绝不再犯保证,需得心诚,取得乔琬谅解,另罚银钱若干。 这些银子......乔琬现在还真不稀罕。 出了府衙大门,她对追上来瓮声瓮气道歉的黄管事道:“恶主出刁仆,黄记几家铺子,几次三番针对于我,我不信背后无人指使。要和解,请你们家主人黄尚书亲自前来商谈。” 黄管事倒吸一口凉气,昨夜被路虎二人踹翻的胸口隐隐作痛:这厮好大的口气! 他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们家主人忙的很,哪有空见你一小娘子?” 乔琬微微一笑:“那便不和解。”转身就走。 不和解待如何? 很快,黄管事就知道如何了。 他们酒楼的生意更加一落千丈,还不时有围在门口指指点点、指责唾骂的。 黄管事不明就里,出去打听,人家还不愿意告诉他,还是隔壁食肆的管事同他说,最近那家火锅店有个戏目,似乎与他们黄记相关。 黄管事派了个眼生的伙计去听。 嗬!回来一汇报,差点没把他气晕过去!
第70章 抱了根粗大腿 那情节分明与当天晚上之事有七八分相像,人名地名稍微变化了一下,但不影响大家一下就猜出了这就是黄记。 这种要爆不爆的料,最受吃瓜群众的欢迎。 再一结合前两日炖不下与火锅店皆关门了半日之事,又有人刚好路过官府,探头看了眼热闹,真真假假,竟也成了完整的故事。 从百姓自个的口中补全的,总比全部从旁人耳朵里听来的要更真实更有讨论欲些。 火锅店的客人里头不乏有当官的,有的听了之后只是一乐,也有政敌起了小心思——原先郑和远一党跟他们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眼下已然闹僵了,乐得推波助澜。 能怎么想的? 我不好过,你不帮我,反而有可能是陷害我的那个,那就都别好过呗! 黄郸经常下朝之后能听见身后小官们的窃窃私语,最近谈论的似乎是与他相关,倾耳一听,气煞他也! 遂召来黄管事质问。 黄管事还打算继续捂着,等过了这阵子那小娘子自觉没趣便也算了呢,没想到这事情闹得这般大。一面有些后悔那天没应了她,一面又恼怒小娘子家这般傲气,不通人情。 面对家主的质问,他赔笑道:“确有此事......不过是那李少尹判糊涂案,都是小事...您不用太担心,过阵子等大伙忘了就好了。” “小事?!小事能惊动陛下?”就连陛下身边的内侍,都含笑问了一句。那老太监知晓了,可不就是陛下知晓了? 黄郸怒了。 他伴君如履薄冰,哪里有外人表面看着那么风光?郑家倒了,又与他离心,他孤身一人,眼下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手底下人还不知收敛,尽给他惹出许多事端来! 全然忘了,当初黄管事做这些也是他默许授意的。 “尽给我惹事!”黄郸训斥了黄管事一通,道,“备下厚礼,我亲自去见这店主人!” 想到对方是位小娘子,备了珠宝首饰,还有些上好的玉石、香料,想着这些总不会出错的。 乔琬从旧店回来,便听鲍管事说有客人,是黄记管事带路,对那人言语间很是尊敬。 乔琬脚下步子一顿,问身侧阿余:“我今日装扮如何?可能镇得住场子?” 阿余猛点头。 她微笑:“那便好。” 黄郸却听见外头人唤她“乔”小娘子。 许是心虚缘故,又许是官场沉浮人对此嗅觉都很敏感,几乎是在见到乔琬的第一面,他便有些生疑了,一番见礼客套后,他忍不住问:“小娘子姓乔?” “正是。” “可是京城人氏?” “是。” “小娘子眉眼甚像我相识一人,不知小娘子父母名讳?” 一上来打听人家底细,查户口似的,怪冒昧的。 乔琬不说话了,只挂着一丝微笑看他。 黄郸上位者做久了,习惯了处于上风地位,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会被她盯得难堪,才用没多少歉疚的口吻赔礼道:“唐突了。” 乔琬微笑:“黄相公君子人,行已恭,事上敬,养民恵,使民义。亲临小店,是小店之幸。” 算是全了黄郸拉下的老脸。 黄郸又再次致歉,将此事责任都推到了黄管事身上,黄管事也一改嚣张气焰,夹着尾巴,赔笑认错。 乔琬也不收他们礼,只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黄管事赔笑道:“自然,自然。” 黄郸神色松了松,来之前以为对方是市井泼辣妇人,没想到小娘子这般知礼好说话。 见她穿衣打扮,也不似富贵人家,不禁在想,若能娶进自家.....这火锅店生意何愁?六郎年岁似乎正相当......身份门楣虽不匹配,纳入府做个妾倒正合适。 他如此畅想着,想到届时六郎纳了此女后,便以女子出嫁从夫为由,将她火锅店方子哄来,小娘子瞧着温婉。这样...... 面前温婉小娘子开口打断他畅想:“奴还有件事想请教黄相公。” “小娘子请讲。”黄郸此时以长辈看晚辈和蔼眼神打量她,越看越满意。 “相公身负奇才,文以抚绥黎庶,武以折冲外侮。”对上黄郸含笑目光,乔琬笑得很有深意,“这些年简在帝心,却也是从前朝腥风血雨中闯出来。如今太平盛世......不知黄公可还记得故旧,” 接下来的话,有些近乎残忍,将方才面上的客套撕开,露出二人十年来梦魇缠身的真相。。 乔琬以为自己会咄咄逼人,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声音却无比轻柔:“相公是忠臣,忠顺之士,亦是有福之人。这一点上,当年与您同为先帝伴读的乔相便不及,若他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为相公高兴。” 黄郸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直直射向她,杀意毕现。 乔琬亦不避让,沉静微笑,只袖口遮掩下的手攥紧成拳出卖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黄郸一个眼神,黄管事如鬼魅般悄声走上前—— 乔琬笑意不减:“我与黄相公在此密谈,楼下客人皆是见证。若我有什么不测,相公以为自个能脱得了干系?” 黄管事轻蔑:“区区市井商女——” “相公难道没想过,为何少尹愿为一市井商女得罪黄家?” 黄郸猛地反应过来,这乔家的小娘子背后恐怕还有人,遂黑着脸制止了黄管事。 他也冷静下来。 现如今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再闹出命案,不好。 “你想要什么?” 他深呼吸,与眼前乔琬谈条件,不知她手中是否有证据,打算先稳住她。 “你主动请辞,向陛下陈情当年事皆是你一手谋划。” “你——”黄郸指着她。 “以你一人贱命,换乔家满门,这买卖可不亏。” 黄郸只觉得她疯了,简直痴心妄想,根本谈不妥条件。 谈崩之后,黄郸拂袖而走,忘了遮掩脸上神色,被楼下宾客皆看在眼里,纷纷嘀咕议论起来。 乔妘担忧:“这样一来,他为了自保恐怕还不知会如何陷害你。” 她们升斗小民对上位高权重的副相,心里实在没底。 乔琬安慰她:“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便是最大的底气。” 这么一想,乔妘便也坦然了,是啊,再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赔上性命,当了这么些年的行尸走肉,被迫为吴贵人做了多少腌臜事,还有什么怕的。 徐璟一来,开门见山:“非得到这地步么?阿琬,你以身涉险,我——” 这些年,他常伴君侧,为这案子进言过不少回,他最清楚皇帝态度不过了。 只怕最后是白白牺牲。 “再等又能如何。江山代代传,后世子孙断没有替先祖道歉的道理,我又能活几个十年?” 乔琬没那么悲观,但事实如此。 “陛下有意肃清黄郑二党。”徐璟抿起唇,直截了当与她说了,“先前郑家是杀鸡儆猴...黄家如今不过是平衡之举,长久不了。”这其中亦有他不少手笔,倾力襄助陛下。 乔琬却不为所动:“陛下肃清黄郑两党,是为稳固他朝政大权,而非我所求。” “你不是想要黄郸以命相抵?”他不解。 她道,“他白白死了,枉死之人并不会活过来。我所求不过所求一个公道,还他们身后清白。”黄郸该死,但应该等到罪名公之于众之后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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