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 他都知道了,那旁人呢? 天下人会怎么看她? 会不会都以为,她是先与温从阳苟且私通,才舍了崔珏不要,屈就于他? …… 温从阳忍着恶心把纪明达抱上马,带她回到温家。 她在两天后醒来。 王嬷嬷哭得两眼肿成了一道缝,告诉她:“老爷与邓家、柴家等八家谋逆,陛下判了老爷受剐,还没定哪天行刑。安国公府抄没,老爷的家眷奴仆一概发卖,卖人的日子就在三天后,二月二十,东市口!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姑娘们都在发卖一列,奶奶再不醒,我就要拿银子去买人了!” “买……是要买!”纪明达顾不得别的,就要下床,“快去把咱们所有的现银都找出来,我记着该有三四万——若不够,暂找太太和大爷挪借些,一定要把人都接回来!” 她两日水米未进,脚才落地便要栽倒。 “奶奶别急!”王嬷嬷忙搀住她,“太太和大爷昨儿已送来两万银子,说全听奶奶使用,钱是尽够的!当也没人和咱们抢着买人。只有一件:只怕把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姑娘们都接回来,这里房舍不够住。我也已经叫人赶着去收拾奶奶陪嫁的房子了!” 幸好罪不及出嫁女,奶奶嫁妆丰厚,金银、房屋、土地,什么都有,就算把人全买下来,也足够养活一家子! “好、好!” 纪明达嗓音嘶哑:“好歹、好歹活着。” 她痛哭出声。 至少,娘和祖母都还能活着。 明远、明宜、明丰,也都能继续平安长大。 可官家卖人,罪臣家眷,身契只怕难消。 她该去求谁、能去求谁,才能办下这桩事? 纪明达气抽噎干,后悔难言。 是,纪明遥说得对。 冲动找上她、指责她……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 已被摘去门前匾额的“安国公府”,正院。 关押着数十人的五间正房里,温慧独自躺在卧房床上。 她面色蜡黄,心如死灰。 还有三日,她就要和牛羊猪狗奴隶一样,被拉去东市口买卖了。 她将被几千上万人围观,看她是怎样身拴绳索,由人挑拣。 明达也会看见。 纪明遥若去,更会看见! 昔日亲友和他们各家的下人都会看见! 与其如此受辱—— 温慧缓缓转头,看向装着零碎金银的斗柜。 禁军查抄仔细,还没来得及抄到这里。 只需一块碎金子,她就能走得干脆利落,不玷辱这一世清白干净。 盯住斗柜第二格抽屉,温慧侧过身体,坐了起来。
第99章 真相 温慧下床的动作很轻很慢,已经尽量不引人注意。 但五间房内毕竟关了四五十人。如今不论出身、不论过往,所有人都是戴罪将卖之身,自是顾不得再分主子奴才、夫人丫头、高低贵贱,还讲“国公府邸”的规矩。 另外四间屋子腾挪不开,卧房里除了她,便还有从前随身服侍她的镜月等四个丫头及冯嬷嬷。 她一动,冯嬷嬷先看了过去。 她扶着床沿走向斗柜,冯嬷嬷和四个丫头便都围了上来。 “太太想找什么?”冯嬷嬷忙着问,“太太身上不舒坦,有什么要的,吩咐我们就是了。” 温慧想打开抽屉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没、没什么。”她掩饰,“只是想再看看这屋子。” “或许明天就会抄到这了。”她说,“终究住了这些年。” 她这理由叫冯嬷嬷心里疑惑,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其实,俗语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她便笑劝道,“虽然今后没了大富大贵,但有大姑娘孝顺着,太太的日子准还是错不了!太太想看,我陪太太看上一圈?” 温慧就看向乳母。 嬷嬷已在花甲了,鬓发灰白。若非横遭大难,她本想今年就让嬷嬷安心养老,颐养天年。 可三天后,嬷嬷也要被卖,现在,却还是在为她操心、担忧。 “那,看看吧。”她便说,“就在这间屋子里看看,别出去了。” 出去,就会看见那几十个婆子丫头与往日不同的神情。 虽然她们不说出口,可她知道,她们在想——是夫人太太又怎么样?是国公府出身的大小姐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和她们一样,全沦为将被卖出去的奴隶,谁又比谁更高贵! 她不想看。 她……不敢看。 随意在屋中转了两圈,温慧又躺回床上。 冯嬷嬷挪到床边陪着她、守着她。镜月等四个丫头一齐坐在临窗榻上。 她们互相依偎,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卧房外,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申正,禁军开门,送入下午的食水。 每天两顿饭,上午巳正、下午申正,不早一刻,也不迟一刻。两餐都是粗粥、窝头、咸菜,倒都像新鲜做的,没有腐烂臭味,分量也够吃饱。 温慧不饿。 但冯嬷嬷亲手端着碗喂她,她还是就着苦涩粗糙的咸菜,咽下了半碗粥。 吃完饭,所有人把碗统一放在桶里,有禁军收走。但恭桶是每天清早轮流两个人出去洗刷。 温慧还没轮到刷恭桶。 门窗不开,屋里的味道自然不好闻。戴罪之身,被监禁之人,能吃饱饭已是天子隆恩,更不敢奢望有多余的水梳洗。 从二月十四起,到今日第四天,温慧只洗过一次脸,更别谈沐浴、洗发。 她想尽快结束这样的日子。 不到酉正,天色便暗下来。 禁军当然不会给她们灯烛。原本在房中的灯火也不敢拿出来用。天色一暗,所有人便铺被挪枕,准备入睡。 哭了三四天,众人都哭够了,今夜格外安静。 温慧睁眼到了三更。 她再次下床,来到柜边。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一切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温慧共停下七八次,才终于拉开放着散碎金银的柜格。 她手指发抖,挑出一块最大的金子。 “太太?” 冯嬷嬷惊恐问出声。 “太太,你这是要做什么!”她猛地掀被下榻,“这是——” 温慧颤抖着蹲下。 她眼泪顷刻涌出:“嬷嬷,就别管我了,随我去吧!” 就着月色,冯嬷嬷看见了她手里的一点金光。她脚下一扭,还是三两步冲在她身边,抢过金子就丢走! “太太别想不开!”她放声哭道,“想想大姑娘、想想大爷!他们可还都等着见亲娘!” 温慧怔怔盯着滚远的金块。 嬷嬷的眼泪滴在她身上。 四个丫头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卧房外,窃窃私语声渐起。 那些丫头婆子又在想什么? ——活到三十八岁,温慧还是第一次,想如此明确这些下人的心。 有一声笑突兀地尖响。 “嘘!”有人捂住笑声主人的嘴,“小心——” “怕什么!”笑声的主人不屑说,“她也不是夫人太太了,不过和咱们一样!那大姑娘就算还买人伺候她,也不会买咱们。以后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咱们谁也不归她管,她还能怎么样?” 有禁军在外守着,她和冯嬷嬷还敢过来动手打人吗? 她就想使唤人,可这谁还会听她的! …… 接下来的两日两夜,冯嬷嬷对温慧寸步不离。 熬到二月二十日,上午,她们所有人都被绳索捆起来,排队步行向东市口发卖。 温慧眼前昏沉。 走到东市口站定,她已力尽神危。她只能盯住脚下,盯住她和乳母的鞋,不敢向四周多看一眼。人声鼎沸,语句嘈杂,似乎有人在对她评头论足,估量她值不值得标出来的银两。 只在二月,太阳却晒得她浑身发汗,浸透衣襟。 她觉得自己该是要死了。 “娘、娘!”纪明达先抱住她,便忙叫丫鬟接手,“快扶太太上车!快、快快,先送回去看大夫!” 她又找到徐老太太,找到祖母和母亲信重的丫鬟仆妇。 可遍寻所有罪臣家眷,她却没看见纪明远、纪明宜和纪明丰。 她忙多多地点了银子,要去和禁军探听消息。 温从阳已打听回来:“四妹妹和明丰一早就送走了。应是纪淑人接去的。明远不在发卖之列。” 纪明达在原地缓了半刻。 “先,回家吧。”她拿不定主意,“我去求舅公……” “只怕求谁都难。”温从阳决定,“你先回去,我去……和纪淑人打听,或许能问出明远能不能留下命,也问问四妹妹和明丰在不在。” 纪明达眼泪模糊:“多谢你!” 温从阳摇头:“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妹妹。” …… 但明遥不在家。 她亲身在近日新买的房舍里安顿四妹妹。 她陪嫁里也有房屋,但面积太大,前后三进还带一个小花园。今后明宜只与张姨娘——张娘子——和明丰一起住,他们一家三口全是妇孺,使唤的人也不多,住的房子太大、太空不合适,也惹人眼馋觊觎。她索性在崔宅两条街外新买了这处房舍,两进院子,小小巧巧,前后三十余间,足够他们居住。 房契落在纪明宜名下。 “你和张娘子、明丰的奴籍已经消了,给你立了女户。”明遥将房契和地契一起递给纪明宜,“今后你自己当家做主,怎么奉养母亲、教养兄弟,我不插手。这二百亩庄地产的粮食,足够你们吃用,每年还至少有二三百两出息,从今日起都是你的。但——” 她扫视张娘子和明丰,严肃说:“你若想将房屋、土地、所有家业都送给明丰,也是你的自由。但真如此,你便不必再叫我‘姐姐’,我也不会再见你。” 她告诉她们:“我已不姓‘纪’,只姓‘明’。便是看着你们饿死,被人打死,我也不违任何道义。” 张娘子立刻不敢再想以后叫儿子当家的事。 “你们这几天不容易,歇下吧。”明遥起身,“明宜,我先留两个人给你,等你把家业理顺,再还我。” 她留下白鹭和百合,没叫三人相送。 她回到家时,崔珏已见过温从阳。 “我告诉他,是因谋逆未成,并未祸乱京中、伤及人命,陛下仁德,才只命主犯受剐、家眷发卖。纪明远已满十四,是生是死,是流放还是笞、杖,应要等他父亲受剐后再看。” “我还提醒他,今后该称呼你是‘明淑人’。”他道,“温从阳没多纠缠,谢过就走了。” “我帮不了明远了。”明遥早已看开,“纪明达最好祈祷她父亲死得越惨越好。越让陛下消气、让朝臣百姓畏惧,明远才能越少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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