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碧色纱帐内,曦珠侧蜷在竹席上,腹上盖张薄被。 嗅闻着淡淡的艾香,还是胡乱想了片刻,再想到卫陵的话,终归闭眼睡了过去。 盛夏时节,天亮早,人少眠。 秦家的宴在酉时开席,避过天上的热光酷照。 用过午膳,未时初,蓉娘和青坠就开始为姑娘梳妆打扮。 此间过程,曦珠劝说随便梳发就好,妆跟平日一般。 但蓉娘笑道:“那么久不出门,不得好好打扮一番,再说那秦大人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又跟公爷交好,不能太敷衍。” 曦珠不能将那些事告诉她,因而只能沉默。 可她也不想等会若真见到秦令筠,自己仔细装扮过。便是这点心思作祟,她对着菱花镜,将挽起的发髻上,才戴上的一支玉兰飞蝶镂空银簪拔了下来。 “简单些吧。” 蓉娘无奈,只得应她。 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停了下来,左右观望姑娘的模样,还是满意不已。 青坠记得三爷的话,欲言又止,最终闭上了嘴。 等正院那边来人说要走了,青坠才陪着姑娘走出春月庭,往前面去。 到了侧门处,那里停放着两辆马车。 卫远要前往京郊视察禁卫军营,而户部还有江南的公务急需处理,卫度也不赴宴,只送礼过去。 杨毓看见曦珠,笑着道:“秦夫人还夸过你,让你往秦家玩呢。” 话音落后,有仆从来问贺礼摆放何处,杨毓转头去吩咐。 倒是这句话,让曦珠心生疑惑,不觉蹙眉。 上回在藏香居,姚佩君显然察觉到了些什么,才会过来试探,断然不会说出姨母口中的这番话。怎么秦令筠一回京,就变了态度。 她踩凳上了最后面的马车,与卫虞、董纯礼坐在一起。 董纯礼朝她看了一眼,曦珠有些莫名。 不由转目,望向被卫虞掀起帷裳的车外,恰对上一双看过来的笑眼。 卫虞朝外问道:“三哥,你怎么来了?” 卫陵一身烟紫窄袖圆领袍,手中揽缰,踞坐黑马上,望着妹妹身后的人,朝她抛个安心的眼神,挑眉笑道:“怎么,就你能去秦家,我不能去?” 前头马车里,卫旷听到声音,探出头来,看见小儿子跟着,奇了。 “你不是向来不愿意去秦家吗?” 也不知哪里不对盘,从前秦家有宴,卫陵从来不去,这回倒是乐意。 卫陵嬉笑道:“今日休沐也是无聊,四处走走,凑巧秦家办宴,就过去讨口饭吃。” 这段日子,卫旷很是惬心小儿子在军器局的表现,便懒得计较他对爹的这副不敬语气。 笑骂一声:“家里是缺你这口饭吃?” 如此说过三两句,待一切妥当,马车才缓动,转过街道的巷口,往秦府而去。 * 秦家的宴席,分隔出两处席面。 前头堂屋,招待男宾;后院花厅,款待随丈夫而来的官家夫人。 曦珠跟在卫虞身边,看到大红门口正核验名帖的管事,一时抓紧手里的帕子,怕就在这处见到作为主家的秦令筠。 却随姨母、董纯礼往后院去,都没见到秦令筠,不知往哪处招待宾客了。 到处是喧嚷的官腔,和团簇盛开的盆花。 便在要与公爷和卫陵分别时,曦珠倏地觉得手被捏了捏。 她抬眼,卫陵对她笑了下,趁没人注意,俯低了头,极轻的声音,却很清楚。 “有什么事,让青坠来找我。” 曦珠轻轻点头,也朝他笑了下。 “嗯。” * 到了后院的花厅,对上一双双看过来的眼,少不了见人叫人。 曦珠只得被姨母领着,面对那一张张陌生的贵妇的脸,叫着诸如张夫人、唐夫人、方夫人、罗夫人…… 她们都被贯以丈夫的姓氏称呼,以丈夫的官职大小排列尊卑。 一直到最后,曦珠倦烦起来,可还得撑着笑地,听姨母悄说谁是哪家的夫人,丈夫是何官职。 她更是迷惑,她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越来越奇怪了,还有姚佩君看她时,眉眼间含着的笑意。 直到姨母终于放过她,让她与小虞去和年轻姑娘家玩。 姚佩君跟道,让秦枝月带着她们过去。 曦珠又似被一根无法挣脱的线,被牵引着去和那群姑娘们说话,但姑娘们都是十四五六岁的年纪,尚且青春年少,未真正领略到苦楚,也还没戴上如她们母亲脸上般的面具。浅说两句客套,不过片刻,就不再管曦珠。 至于卫虞,她与秦枝月是多年的朋友。 曦珠在旁侧,看到秦枝月低低哭泣,拉着卫虞的手,说是哥哥不愿意帮说与卫陵的婚事,还说过段时日,要给她找门婚事了。 不过还是小姑娘呢,早忘了从前对曦珠的敌意,如今更令她恨的,是那个无情的哥哥。 纵使镇国公和国公夫人不答应卫陵娶她,还与卫陵说亲那白梦茹,但终归是公府的想法。如今,就连血脉相连的哥哥,也不再赞成,昨日又斥责了她一顿。 秦枝月心里难受极了,哪怕得知卫陵今日来了宴席,她满脑子都是哥哥骂她的那些话。 自从回京后,哥哥就不一样了。 再听到前院传来的那些恭贺哥哥升官的笑声,她的泪水更是气地冒出来,不断往脸下淌。 卫虞只得搂住她安慰。 曦珠不好待她们旁边,只得对卫虞道:“我往别处去,一会再来找你。” 卫虞有些不好意思,但无可奈何地看秦枝月,还是点头了。 曦珠便和青坠在园子里走。 她并不往哪处人少的地方去,就在姑娘们聚集的地方,在一丛洁白的夏菊旁,寻个石凳坐下。 哪怕与她们不熟,更与她们没话说,再或听到她们的议论里有自己的名,曦珠还是安然地坐着,不受所扰,更没放心上,只是看着四周景色。 已近昏时,远空漫铺绯橘的霞云,光晕照落园子成片的树冠之上,从万万千千的缝隙,撕碎成光斑,倒映在绚烂盛开的菊花上。 秦家的园子,比起卫家的,小了不少,没有昂贵的花木,但处处透着雅致。 曦珠观望着,与青坠时不时说着话。 直到秦家的丫鬟们给各位小姐送来解渴的瓜果饮子,也有一个穿碧裙的圆脸丫鬟手端呈盘,来到了曦珠的身边,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那装了乌梅饮子的白瓷碗倾倒,汤水洋洒地泼了曦珠一裙子。 圆脸丫鬟立即跪地告罪,并说:“姑娘,我带你去换身裙子吧。” 曦珠怔愣住,低头看荼白裙上的大片紫红,还有冰凉蔓延在大腿上。青坠没忍住骂了声丫鬟。 她抿紧唇,又看向丫鬟,好半晌没动一下。 隔得不远,那些姑娘们瞧到这边的动静,都说了起来。 曦珠心里的不安更盛,这般伎俩…… 若这不是秦府,她绝不会如此想,可偏生异常太多,她不得不多想。 但想的再多,却只能起身。 因无论如何,这身脏了的裙都得换下。 她带着青坠,跟随丫鬟,找一个厢房更换。 一路上,走在陌生的路上,途径陌生的景,曦珠的神经愈发紧绷。 * “公子,你快下来!” “别爬那么高,要是摔下来,可怎么是好啊!” “快些下来,别在这儿了,倘若大人知道了,会生气的呀!” “哎呦喂,别管那只猫了。” …… 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在树下仰望淡紫蓬花里,那个穿青衣的少年,叫苦不迭地劝照秀快些下来。 今日大好的日子,府里哪处都在忙碌,谁知那只玳瑁猫会跑来西南角落的这处禁地,窜跳上树,却不敢下来了。 五十多岁的仆妇劝说不动,累地满头大汗,眼睛瞟到树旁的三层绣楼,上面贴满了黄符,朱砂歪歪扭扭地,如同干涸的鲜血,一张叠着一张,将门窗都给封死,心里越是发怵。 她年纪大些,知道曾发生在这处的骇闻。 绣楼曾住着秦老爷的妹妹,夭桃浓李的相貌,而小姐确实不守本分,竟与一个戏子私通,意欲逃跑,结果被秦老爷抓了回来,从此关在绣楼,人不知何时变得疯了,整夜唱戏,弄得府上人心惶惶。 后来,兴许唱戏多了,小姐就哑了。 再后来的哪一天,小姐上吊自杀。 秦老爷为了镇压亡魂,请来一群道士,将这座湖边的红木绣楼给贴满了符纸。之后,秦老爷更是自己都入道,到潭龙观当道士去。 仆妇只觉渗人的慌,喘好几口气,可又对还趴在树干上,伸长着手,要去救枝头白猫的照秀无可奈何。 倘若人从树上摔下来,坏了哪点,她可担不起责。 赶忙让一个丫鬟去把夫人请过来。 照秀听到了树下那些吵人的声音,但他没有理会,等一点点从树干上爬过去,将颤巍巍要掉下树的猫儿,一把捞进怀里,他大松一口气,双眸弯起,昳丽的面容展露出笑容。 他累地没力气下去了,索性坐在苦楝树上,怀里抱着还在瑟瑟发抖的猫儿,抚摸它因害怕而直立的白毛,柔声说:“与你说过别爬高的,下回可别这般了。” 他说着莫怕莫怕,忽然之间,从满树繁花里,眺望到远处廊道的一个鸦雏身影,自己反而抖了下。 是父亲,正走向一个厢房。 * 外出赴宴,会在马车内放置一身干净的衣裙,以应意外。 但曦珠不想青坠离开自己,对圆脸丫鬟吩咐,让她去取,公府的马车有车徽,再问过人,极容易知道位处何地。 丫鬟没有推脱,答应去取那套备用的裙,又叫一个仆妇过来侍候。 “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有青坠在身边,曦珠宽心一些。 但仆妇呈上茶水,她坐在凳上,微微抓紧膝上的裙,一口未动。 在秦府,在秦令筠的地界,到底不能让她安稳。 只盼那个丫鬟快些回来,换过衣裙,离开这里。 不过须臾,门外出现一阵脚步声,沉重的,不疾不徐。 并非女子的。 是如同那噩梦里一样的脚步声。 曦珠甚至未及多想,陡然站起身。 门从外被一只手推开,晕黄的霞光泄露进来,铺在灰白的地砖上,连同一道高大的暗影,袍摆被晚风吹地轻ῳ*Ɩ 荡。 她的唇颤了下,接着抬眸,看见了那张面容。 下意识直冲到门口,就要从打开的门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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