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令筠道:“世子夫人不必担忧,董老将军的身体依旧强健,以一挡百是易事,若非老将军,我亦不能安然回京。” 董纯礼再行礼谢过,退回室内,留丈夫在外。 院子里,卫远再问岳丈的身体。 即便黄源府百年难以平定匪患,但也有官兵镇压,虽效果不甚如意。 这朝以来,一直是董纯礼的父亲领兵坐镇。 秦令筠这才说了实话:“腿脚不大好,老将军让我回京来,再劝陛下让他卸下职务,好得以修养身体。” 两人浅聊几句,卫远亲自送人出去。 路上慢走,想到他与二弟关系好,道:“原年初要整修江南的几条河道,没等派人过去,就连下月余的雨水,将几个县城给冲垮了,近来户部有的忙,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你要找他,怕是过些日子。” “这年的天气有些怪了。” 身侧的秦令筠略微皱眉,问道:“陛下可有召司天监问询?” 卫远道:“近些日还在测算,没得结果。” “我将才回来,督察院尚且堆着事要处理,也还要述职。待忙过这阵子,我再下帖约卫度。” 待被送至侧门处,秦令筠道。 卫远客气道:“那么忙还抽空过来。” 秦令筠谦和道:“来公府一趟,是为带到董老将军的爱女之心,也是来看看公爷,好不容易狄羌议和休战,只怕后头又起战事。” 且告辞离去,秦令筠坐上马车,待马车拐出巷子,他沉声吩咐:“往武南大街去。” 车夫疑惑,若走那条道,可得绕好大一圈,才能回秦府。但不多问,鞭子打了一记,就朝左侧的道路驱马。 夜阑更深,马蹄嘚嘚,舆轮碾压在地。 不过半个时辰,ῳ*Ɩ 便到了武南大街,车夫慢赶马车,直至被大人叫停。 他看向对面的街道,正有一家店铺。 地方有些熟悉,回忆一番,可不是从前那叫藏香居的香料铺吗?如今却换上了冯记生药铺子的牌匾。 一炷香后,才听到大人的命令。 “走吧,回府。” 车夫继续赶马,在明月稀星下,往秦府的方向去。 * 三日后,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秦令筠领巡抚一职,前往黄源府治理。对那七名去年要上京赶考,却被匪贼截杀的举人算是有个交代,当地的官场也换过一轮血。 虽不知能管多久,但都是有功,提高一阶,擢升为左副都御史,正三品。另有其他金银丝帛的赏赐。 才下早朝,连着一堆人拱手恭贺,皆笑说要宴请宾客,可别忘了自己。 秦令筠也拱手,回道一定。 与那些官员分别后,转往督察院做事,行经午门。 皂靴顿步,停了下来。 他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广场,大红柱子撑立,五座屋脊翘立的楼阁,静静地矗在那里。 上千年间,曾在此处被枭首的官员不计其数,而今中间洁白如雪的砖石上,只有刺目的金光。 再经六部衙署,秦令筠朝其中一个庑屋看去,唇畔无声冷笑,收回目光,又往督察院走去。 * 五日后,梨园戏楼。 卫度受好友邀请,来此处观戏。 台上水袖曼舞,咿咿呀呀地唱着。 台下,卫度先与秦令筠说过卢冰壶被选入内阁的事,再听半阙戏词,吃过两个枇杷,被问到与孔采芙和离的缘由,他不由叹气。 若说当时将花黛带回京城的事,是否另有人得知?除去一个郭华音,其实还有一人。 那时他有些惶恐,怕被家中,或是孔家那边得知后,会如何后果。但最终决定安置花黛,也将此事与秦令筠说过。 卫度信得过他,交游近二十年,若是连这事都不能告诉,便不算真的朋友。 再者,他清楚秦令筠绝不会多嘴。 自年初那桩和离了结后,卫度满腹的怨和悔,不能与人说,闷了近半年,这些日更是在户部连轴转,忙地头昏脑涨。 一被归京的好友关心,就都告诉了。包括花黛被自家爹暗里处死,淮安公案被抹平干净。 说出来后,果真好了许多。 秦令筠安慰他道:“不管过去如何,现事都过去,便不要去想了。” 卫度再与他说这个月来,自己那前妻与沈鹤之事。 秦令筠听着其间暗含的悔意,有些笑了。 “她既再找,你也该寻一个妻子,你两个孩子总得有个母亲照料才是。” 又勾起卫度的一声叹。 “你勿提了,我爹娘这两月已在给我相看,只我事忙,没亲自过目。再我爹的意思,是要卫陵定亲成婚了,我那继室才能进门。” 谈到此处,便将话引到卫陵身上。 秦令筠慢拨着扳指,问道:“他现在军器局做事?” 卫度先将那与陆家的寿宴说亲之事讲过,方道:“也不知他与我爹说了什么,翌日就不去神枢营,改往军器局上职了。” 秦令筠淡笑一声。 “能被陆桓看中做女婿,鸿渐该是在神枢营很用心,比从前稳重许多。” 卫度冷声:“他若是稳重,就不会那次结亲不成,跑出去躲着了。在军器局不过混日子,我爹好歹看管罢了。” 秦令筠只是笑笑,仍看着戏。 戏台上的花旦步伐轻盈,裙衫翩翩,正捻着兰花指,朝下呈着一双含哀的泪眼,婉转地唱着。 卫度倒是奇,这出戏平平,名叫《绿窗怨》。 讲的不过是一个女子偶遇情郎,女子父母却不同意,将之关在高阁,最终女子为情上吊自杀的故事。 秦令筠却看了十余年,不厌其烦。每回来梨园,都要点这出戏。 葱绿的水袖一晃而过,扬来入夜后的凉意。 * 当晚,秦令筠在书房处理完公务,又将那两份邸报翻出来,细细地看。 倏地门外响起一串轻巧脚步声,跟着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段袅婷的美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银朱色的单薄蝉纱裙,随修长的双腿慢晃,勒动之上的细腰愈加款款,胸脯挺立。 浮蕊走到书案前,将食盒放下,嫩白匀称的手上,如月般弯的指甲染着淡粉的蔻丹。 她打开盒子,从里端出一碗甘草雪梨汤水,放到了秦令筠的眼前,将涂香抹粉的身子,往他拿邸报的手臂靠去。 眸色潋滟,娇声软语:“大人,白日在外操劳公事就罢了,怎夜里还要劳累,这天还热,我亲自做了这碗去暑补气的汤,您尝尝看?” 浮蕊其实是怕这位秦大人的,床事上没半点怜惜,时常觉得莫不过于死了,来了兴致,还会鞭打。 与世人传说的清正截然相反。 但能从芳云院那样的地方出来,不管如何,都是好的。她只需伺候他一人。 但自去年十月被赎到秦府,做了第四房妾。 不到半月,秦大人就因黄源府之事出京办公,她并未伺候过他几回。 而大半年过去,等盼到大人回京,却是日日事忙,夜里去过夫人那里两三次,其余时候都在书房,并不到几个妾室那里走动。 四个妾,前三个家里都有当官的爹或是兄弟。只她出身卑贱,无所依靠,唯有靠讨好大人才能得活。 那三个姐姐都安稳待在自家院里,浮蕊却等不了。 大人既不来找,她便自己来。 冷不防那一靠,不动如山的男人往后微仰,美人就跌坐他的腿上。 但没等浮蕊欣喜,她细弱的脖子就被一只手被掐住,芙蓉面给压折到身前的桌案上。 转瞬脸色憋红,几近窒息。 浮蕊好似再回到那一场场欲.仙.欲.死的梦里,不敢挣扎,怕会迎来鞭笞。但很快,她就知不是了,那只手逐渐地收紧,是真地要掐死她。 她为了活,正要挥动双手,却骤然被松开,又给提坐在他的腿上。 被掐住两腮,对上一双沉压的眉眼。 “既已是本官的人,少做从前放.浪.淫.荡之态,不若就滚回你的妓院去。” 秦令筠甩手,将人从他的腿上摔在地上,呵斥:“不知规矩的玩意,去找夫人领罚。” 他将邸报拿起,接着看下去。 浮蕊羞耻难当,脖子又痛地难受,不敢哭,狠咬住唇压着声,逃跑似地退出去。 出去哪里呢? 去夫人那里,听大人的话去领罚。 姚佩君见浮蕊站在面前,白皙的脖上是一道青紫掐痕,正抽噎着掉泪,莺雀般的嗓音都嘶哑了,好一副惨样。 她不由忆起好多年前,第一个妾进门时,也要争宠,不知因什么事。 她伤心啊,难过啊,不知怎么办。 但丈夫听说后,直接命人跪在外头,以示惩戒妾室不尊主母。 那时可是酷暑七月,大太阳底下,直把人跪昏过去,才止住了。 那天,丈夫对她说,后院之事,都她做主,妾室不可逾越,以后此种事不必让他出手。 时隔这么多年,再起一桩怒火。 果真那种地方出来的就是不知检点。 但姚佩君见浮蕊这般哭,又可怜她。才十六岁,还是年轻小姑娘呢,以后教教她规矩就是了。 最后她道:“你回去把《法华经》抄写三遍吧。” 浮蕊忍泪,跪谢主母赦恩,才出去了。 * 阒静的内室,只点着一盏青灯。 姚佩君处置完浮蕊,走了进来,看见儿子照秀还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连环画儿,身边的玳瑁猫儿已睡着了。 她坐到一边,拿起针线和布料,低下头,在灯旁,继续做那件沉香色的直缀。 是给丈夫的。 还要三四日的功夫,才能做完。 她打算再做个半刻钟,就上床睡了。 今日丈夫不来这边,她并没让照秀离开。 但不过一炷香,她就听到外间传来熟悉的动静,是丈夫过来了。 比她更早听到的,是秦照秀,陡地弹坐在床上,吓地一旁的猫儿猛地醒来,喵地一声,跳进他的怀里。 姚佩君放下手里的针线,走了出去。 丈夫已坐在那张黄花梨的直棱榻上,看着她,问道:“照秀还在里面?” 姚佩君迟疑了下,应道:“在里头。” 秦令筠道:“把他叫出来。” 当人挪动出来,站在他所谓的父亲面前时,抖抖索索地,都不敢抬头看一眼,跟他怀里紧抱的白毛猫儿一般,似是遇到了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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