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姨母开始给她相看人家。 是他对姨母说的吗? 要她断绝对他的心思,要她嫁给别人。 但兜兜转转间,她竟然还是嫁给了他。 虽然是一座牌位。 若镇国公府还在,卫陵也还活着,她又怎么配呢? 可她马上也要死了。 会见到他吗? 曦珠不想再见到他了,也不愿与他合葬。 她不后悔遇见卫陵,也不后悔过去十余年的付出。 即便在这如细水流沙的岁月里,她已经遗忘了他的面容,她仍然爱他,可这份爱也就到此为止,埋葬在这一世。 若有下辈子,她要遇见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 隐约地,耳畔传来一道苍老幽远的声音。 “你要走慢些啊。” 曦珠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路的岔口。两条路几乎一模一样。 走哪条呢? 她犹豫不决。这时她听到左侧的小路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她不禁望过去,便见路的尽头是烂漫春光。 想了想,她抬脚走上了这条路。 随着说话声渐近,她忽然觉得熟悉,不由得朝前走快些。 下一瞬,那柔和的光变得刺眼。 曦珠忙闭上眼,等周遭暗下,她重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缥碧色的纱帐。 窗外熟悉的声音变小了。 有人急匆匆穿过窗前的走廊,跨过门槛,绕过屏风。 曦珠循声望过去,看到走进来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姑娘你醒了。” 妇人手中正端着药,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惊喜地笑起来,眼尾起了褶皱。 曦珠一下子坐起身。 这突然的动作让她眼前一花,额角发胀。 曦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蓉娘?” 蓉娘看到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呆住了,焦急地放下碗,忙过来摸着姑娘惨白的小脸道:“姑娘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心疼姑娘啊。 原本多开心活泼,哪想老爷夫人先后去世,家里又没个靠得住的亲友,只能上京城来投奔镇国公府。 姑娘的身体向来康健,自小难得生病,起初在船上好好的,谁知水路驶到半程,突然水土不服起来,整日昏睡。等进了京到了公府,国公夫人忙找大夫来看,却一连两日都没好起来。 抚摸在脸上的手是温热的。 曦珠愣住了。 蓉娘是她的乳娘,跟随她一起来到镇国公府,可在卫家出事后,蓉娘不是被她想办法送回津州了吗? 后来再得知蓉娘的消息,已然病逝。 死去的人怎么会活过来? 越过蓉娘的肩膀,曦珠看到支摘窗外的斜疏花枝,淡粉的杏花缀于枝头,颤巍巍地在春风中轻晃,几片花瓣随风飘落下来。 她看向更远处。 明媚春光里,一座阁楼半遮半掩地躲在烟柳浓阴中。 随着蓉娘的轻唤:“姑娘?姑娘?” 就见姑娘猛地掀被下床,连鞋都没穿,赤足奔出了屋子。她身体尚虚,差些摔倒在地,踉跄一步后,还是朝外跑去。 蓉娘不知怎么回事,可这是在公府,要是出了差子可怎么好。 她喘着粗气,在后面追赶不及。 耳边是和暖的风声,春意盎然的园子里馨香一片。落花从长及腰臀,如海藻弯曲的青丝滑落。素色裙纱翩飞似蝶,曦珠跑着跑着,在池畔边看清了那座雕梁画栋的阁楼。 她停了下来。肺腔内阵阵疼痛,眸光倒映着眼前一切。 双燕楼早就被拆了。 在卫家之人被流放后,公府府邸被卖时,就被拆地一干二净。 不仅是阁楼。 所有目光所及的景致,与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今夕是何年? 天那样蓝,风那样轻,曦珠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第003章 想见他 曦珠再睁眼时,日头已偏西。 床畔坐了个珠翠罗绮的贵妇,正捏着帕给她擦额间的细汗。 脑中昏沉地厉害,曦珠只能无力地躺着,一眨不眨地看着记忆中的姨母。丝帕绵软,如轻云般落在她的脸上。 杨毓见她醒了,忙让婢女把外间等候的大夫请来,让再看看侄女的身体如何了。 待大夫再一番细诊,说只是魇着了,醒了就好。杨毓提着的心好歹放下些,请他再写个滋补的方,随后差身边的嬷嬷送出府去。 才坐回榻边,握住曦珠的手,道:“可觉得好些?” 又问:“饿不饿?你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些东西,我让人做了菱粉粥,先用些垫垫肚子,小心伤了脾胃。” 她的语调慈和,曦珠禁不住点了点头。 婢女塞了个软枕在她背后,扶她坐起来。 见她没多少气力,杨毓端着温热的粥碗,一勺勺地舀着喂她。又瞧她一张脸小地没个手掌大,分明好容色,眉眼却憔悴的可怜,心下更是怜惜这个来京城投奔的侄女。 她自是听说了侄女梦魇,醒来后竟赤足跑出院子的事。想必是初入京城不适,亦或是想及了父母害怕。 好在那时在园子里见到这幕的只有两个打扫的仆人,她已让人去叮嘱。 碗中的粥喂到一半,杨毓却忽见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曦珠想起自己病重时,每日无休无止地喝药,嘴里全是那浓稠的苦药,是那样的痛苦难受。 她饿呀,想吃东西,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而今甜香粉糯的粥米入了胃脏,充盈着干涸已久的食欲,她终于有了切实的感受。 流经脸庞的泪也是热的。 浮生若梦,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半生坎坷的起始。难道人的一生,是不断地经历磨难吗? 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杨毓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着:“曦珠,你的母亲信得过我,愿意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是不敢辜负这一片心的。你也只管放心在公府里住着,若是有什么委屈了,尽管告诉我。姨母在这京城中也算说得上话。” 曦珠闭上眼,轻轻地把头靠在姨母的肩膀上,闻到了她身上素淡的苏合香。 她想起那年京城宫变之后,是姨母支撑着残败的卫家。可在流放去峡州的路上,接连失去三个儿子和丈夫的姨母再也捱不住初春寒风的侵袭,于流放的第六日半夜就病逝了。 临去前的繁星夜幕下,姨母紧着最后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殷殷地把几个未长大成人的孩子嘱托给她。 姨母最后含泪说的一句话是: “我辜负了你的母亲啊。” 那天,押解他们的官差见此,不敢误了押送的日子,只叫他们找地埋了就好。 离开时,她回首看去,春草深处,一座冢变得越来越小。 曦珠陷入了过往。 恍惚地,似是回到病重的时候,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但突然地,有一道急切的声音闯入破碎的回忆里。 “夫人,夫人!三爷在群芳阁把温家公子给打了,那温家的人上门来要说法了。” “怎么回事?” “是……是为了个今年新评出的花魁。那花魁也是心气高,装病也不愿意接待温家公子,三爷他们一去,又愿意出来接客了,结果温家公子赶巧见到,就吵了起来。三爷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温家公子火气一来,抄东西打人,三爷也来气了,就……就一下把温家公子砸坏了脑袋。” “他人呢?还不滚回来收拾自己造下的烂摊子!” “夫人,您先别动气,小的这就去叫三爷回来。” 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混乱无措的脚步,渐渐远去了。 曦珠想睁眼,想跟过去看看,但一股沉重的力道压住了她的身体,她最终没能抗得过睡意,也没再听到任何声音。 * 翌日醒来时,曦珠仍觉得身体没有力气,眼帘也半垂着,但她想出去走走。 蓉娘见她虚弱的样子,担心得很。 曦珠朝她笑笑,坚持道:“这些日躺久了,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想出去吹吹风。” 蓉娘依旧不肯,“这要是吹出病来可怎么好?” 曦珠想了想,便上前去抱住蓉娘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放软了嗓音:“这风不冷的,园子里好些花,我去看看就回来,好不好?” 这样一说,蓉娘就没办法了。 姑娘是她帮着带大的,自然再清楚不过姑娘的性子。 在船上待了两个月,再在屋子里躺下去,还不得闷坏了。 她无奈去翻箱笼,给姑娘找了件斗篷披上,才让青坠陪她去。 青坠原是国公夫人身边的,自姑娘入了公府,就被指到春月庭侍候。蓉娘暗中仔细打量过,青坠是个做事细心,有条理的。昨日姑娘晕过去,就是她去请来的国公夫人。 看着后来的事,蓉娘心里有数了,夫人去前的托付是没错的。 她本以为这样的世家公爵,会瞧不上姑娘,那以后可就难了ῳ*Ɩ 。但现今能安心了。 四月春色正好,风暄日丽,满树繁花。 镇国公府后宅有一处占地宽阔的园子,分成好几处景致迥异的地界。府上的几个主子按其心意,分居各处。 曦珠一路上走得很慢,她的目光从行过的黛墙绿瓦掠过,又穿过繁盛的花木,看向遮掩中的院落。 它们都还在,没有被卖给别人。 上辈子卫家被抄家流放后,财物全部被充入国库,公府也被封禁。后来他们再回到京城,却得知公府早已经被一分为三变卖出去。 洛平辗转寻人帮忙,才帮他们买下西南边的地。 原先买下这块地的官家夜间一直不得安宁,据传闹鬼,听说是卫家后人来买,还要抬价卖。 曦珠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叠嶂假山处。 顿了顿,她的手不由攥紧了,转过去,抬起眼,便见不远处如雪覆顶的院子。 一旁的青坠顺着表姑娘的视线看过去,说道:“那是三爷的院子。” 曦珠知道。 那是卫陵的院子。破空苑。 院角的那棵梨花还未满百年,花冠满头,盖住了半侧院子。 也只是这样看着,就可以想见在那院内,那棵树下,是怎么的盛景。 她曾站在那棵树下,仰头看那棵已满了百岁的梨花树。它已经能遮住大半的院子。 卫虞和卫若说,她应该住在这里。还说这树太大了,遮去太多光,要修剪些,但曦珠没让剪。 她这样想象过,花期盛放时,仅是一缕微风,也能吹落下数不尽的如雪般白的花瓣,落了满身。但最终她也没能等到它的盛放,就因病搬离了破空苑。 他如今在吗? 在那里吗? 青坠觉得奇怪了。她跟着表姑娘走了一路,似乎是随意走走,可连在一块看,却像是快绕了整个园子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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