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再等等,”少年穿着身猩红的狐裘,一头墨发高束,发尾绑着金铃,风雪一吹,晃荡着叮铃叮铃响,“那女奴是个机灵的,您看人看的最仔细,一会儿可要替殷仔细瞧瞧。” 杨殷是杨家嫡子,尚未及冠便得天子信赖,将来不知有如何大成,听他如此说,寺人也笑起来,“阿殷公子都没瞧透的,奴怎会比阿殷公子看的更清楚呢?” “那女奴,一开始便含着股小家子气的机灵,”阿殷一张端正秀丽的脸露出几分笑意,“一会儿您仔细瞧瞧,若她有半分刻意装蠢——” 阿殷对时和轻轻摇了摇头。 “知道的,杨公子便放下心罢,”老寺人叹出口气,在风雪中道,“虽要奴说,直接斩草,才最干净利索。” “若真如此轻易,倒是都省了麻烦,”杨殷道,“陛下根基未稳,贸然行动,恐后患无穷。” 杨殷面色阴沉, “左相怜惜十二,可恨十二惯会装模作样引他人同情,我日前留在冬盈殿,就因有左相看顾,十二连口多余的酒都没喝几口,本要瞧十二露出马脚,吓得他继续在金云台里苟且偷生,谁知此次恐怕反长十二志气,多少人同情怜悯他,那群蠢材,看了都要我怒气。” “左相胆大包天,不过是因十二为楚国公主所生,身份高贵,陛下半奴不可堪比,”时和冷笑, “楚国如今苟延残喘,窈姬那毒妇当年因嫉妒毒害妃嫔,又给亲生子投药装可怜欺骗圣人,桩桩件件都是砍头死罪,左相糊涂,窈姬曾装病弱引圣人怜惜,其子如今亦如是,被那么个恶女所生下的孩子能有什么志气可言?” “他疯了——”杨殷盯着门内身影凑近,不吭声了。 时和老神在在,听到了推门声,只先望见一段桃红色裙摆跨出了门槛,女子穿着双绣祥云的步履,却像是夏天才穿的鞋子,似是将好东西都翻了一翻才翻出这么双不合时宜的漂亮鞋子。 她露出脸来,穿着身桃红配绿的鲜亮衣裳,外头披了件纯白色的棉斗篷,较比从前,杨殷第一次见她时,她胖了,也白了,一张白净又有几分润泽的面庞涂了些脂粉,唇上攃了红口脂,显得皮肤颇为柔嫩,眼角两腮都涂了浅浅的胭脂。 她生的可人,讨喜又温软的相貌,一双杏眼似是不大安分,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抬手抚着自己梳的不大入流的发髻,上头有支青玉簪,摇摇摆摆的,她朝他们笑,鞠了个躬, “大人们久等了。”又抬头瞧了眼阿殷,朝阿殷笑了下子,才垂下头。 时和抬头与阿殷对视,都没瞧出什么来。 但你要说她蠢,这可半点儿没有。 这都快把不安分写脑袋瓜子上了。 这恐怕是发了疯的想要从金云台,从那疯子身侧蹦出去。 但你要说她多精明,那也没有。 身上不论是打扮,还是一举一动,都颇为俗套,透着股她这低等身份理应当会做的事情。 没见过什么世面,自以为相貌尚算美,穿着不入流甚至不合时宜的衣裳,戴着压箱底的贵重发饰。 这种女子,时和在皇城里头见多了。 阿殷蹙了下眉。 这一切明明十分理所应当。 谁会乐意跟着那个疯子,便是这绿奴一开始买她时,心性表现得颇为反骨,后来入了金云台,被那疯子整日得到的繁华迷了眼,跟着越发不安生,想着快快离开那疯子身侧另攀高枝儿,这再正常不过。 可他偏偏就是有些放不下心来。 邱绿被时和迎着上了辆小马车,阿殷正愁自己要不要上去,便见马车帘子掀起来了,那女子睁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正坐在里头瞧着他,满眼希冀的样子。 阿殷:…… 他对她笑了下,将帘子从她手里扯出来,走到马车一侧,“启程吧。” 马车一路顺着坡道上山。 邱绿心跳的极快,待到了冬盈殿,邱绿刚下马车,手里带着的灯笼便被迎面吹过来的风给熄灭了。 雪在山顶处,堆了厚厚一层,身上穿的薄,邱绿越发冷了,她单薄的绣鞋被雪水很快淌湿,脚又冰又冷,爬上台阶,便望见上头一架不大的轿子,正在冬盈殿外,天子没在,倒是那名唤琼姬的宠姬带着仆从正侯在马车边,似是在对马车里的人说些什么。 她时不时拭泪,邱绿走近了,却没觉出她心下有什么情绪,不如说,好似人造的傀儡一般毫无血肉,一张玉颜望着轿内的人, “衣衣听姨母的,陛下是真心善待你,担忧你,你总是不去皇城看他,陛下伤心不已,你往后勿要那么狠心了。” 姨母。 邱绿怔怔望着琼姬的脸庞。 她就说琼姬怎么会和梦中那窈姬生的如此相像。 她是窈姬的妹妹吗? 风雪太大,邱绿没听到轿子里的人说话,琼姬擦着眼泪,却像是瞧见了她,那张人偶般美丽的面庞晕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是衣衣身侧的?你过来。” 邱绿回头望了眼身后的时和与阿殷,阿殷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昂了下下颚。 邱绿冒着严寒走过去,刚到琼姬面前,那女子被汤婆子暖透了的手便一下子揽住了她。 邱绿的个子不高,琼姬垂头看着她,好似能看清她的一切般。 “衣衣身子不好,你要好好照看衣衣,待衣衣身子骨好些了,”她涂红的指尖拍拍邱绿的肩膀,面上笑得温柔,“可都要记得来皇城玩。” 邱绿起眼,她心跳的飞快,弯起一个笑。 “奴知道。” 琼姬盯着她瞧了片晌,不刻意,似是赏识般夸赞她生的漂亮可人,邱绿正要说话,头顶不远处的轿帘子被一只拿着扇子的手隔起。 “你怎么过来了?” 他语气冷淡,不善,邱绿就从来也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说话,似乎极为烦厌。 “衣衣真是,陛下想着你见到身边人会开心,才将她喊上来啊,”琼姬低下头瞧着邱绿,小声道,“衣衣今夜多喝了些酒,你勿要伤心啊。” “罢了,雪天太冷,绿,你随衣衣先回去吧。” 邱绿只像是慌忙般,应了声,轿子被架起,车帘也早就放了下来,邱绿跟着人们往山下走,她走在丰充的身后,余光望见阿殷进了冬盈殿,那名唤时和的老寺人却跟着她们下了山。 她心跳一直慌乱,刚下台阶走了几步,迎面吹来的寒风便激的她打了两个喷嚏。 冷。 她团了团身上的棉斗篷,忽听前头马车内传来声音,“停下。” 马车一停,里头,少年的声音不辨喜怒,“绿奴上来。” 邱绿走在后头,心口仿佛冷不丁被敲了一记。 “殿下,”时和笑着上前,“皇室软轿,您将奴随喊上去,不合——” “我想如何便如何,”他打断了他的话,“我还要对你解释缘由不成?你看不起我?” “怎、怎敢,奴怎敢呢。” 时和吓得跪在地上,忙使眼色,车架放下,丰充回过头,眼神有些复杂的望向邱绿。 邱绿微微抿住唇,她硬着头皮,第一次踩着人的后背上了轿子。 她闻到那股熟悉的腊梅花香味。 轿子里绵帘拉的密室,昏黑,密不透风,又极为暖和,她上来,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她已经有许多天没有闻过的腊梅花香。 邱绿冷不丁,浑身都松懈了。 她一下子虚脱,闷不吭声的坐在地上,轿子被抬起,些微摇晃,她刚喘出一口气,便觉自己被人从后抱住。 他抱的很紧,将她扣在怀里,从后紧紧地抱着她冰凉的身子。 “抱歉,”他的声音轻轻的,邱绿感觉到他含满了难过,“抱歉。” 抱歉让你受了罪。 抱歉让你受了委屈。 抱歉让你受了危险。 抱歉。 他那股情绪泛上来,邱绿感知到了,甚至恍恍惚惚间,好似接触到了他的心声一般,她的心里被一股极为难言的感触填满,她低下头,在黑暗里揽住他因高烧而滚烫的手。 她微微抿住唇,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越发觉得难受, ——没关系,衣衣。 她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
第46章 她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 写到最后一捺。 她的指尖被他的掌心反手攥住。 从前都是邱绿的温度像暖炉,他永远捂不热。 如今倒是完完全全反了过来。 他攥着她的指尖,在昏黑到几乎密不透风的软轿里,从后紧紧地抱着她。 “冷不冷?” 他的手又是抱,又是摩挲,摸她冰冷的裙摆,单薄的衣衫,“怎么穿的这么少?” 他摸到她踩过雪水,湿透了的单薄绣鞋,“你是走上来的吗?邱绿,你受欺负了吗?” 隔着一片黑暗。 邱绿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他几下就脱了她的绣鞋,双手紧紧捂着她冰凉的脚。 他听不见。 这里也不能大声讲话。 邱绿在他的手背上写:没。 她转过身,牵起他的手,一笔一划的写。 ——别担心,我特意换的衣服。 她牵着他的手,让她摸她头上不合时宜的发簪,胸前夸张的绣花,绣鞋上,浮夸的花样。 哪怕四下漆黑。 邱绿也朝他笑。 对此,她十分骄傲。 ——他们都觉得我蠢呢。 她牵着他的手。 却觉得自己的手背上,滴砸上几滴泪。 他身上,那股几乎快要将人溺死一般的情绪,邱绿早就察觉到了,她指尖要往上去寻他的脸,却被他避开。 他不知何时掀开了衣衫,要她冻冷的脚踩在他腹部,跟着邱绿一起坐在地上。 邱绿只感觉明玉川的指尖一直在反复抚摸她冰冷的脚踝。 “你哭什么嘛?” 邱绿声音小小的,她又去寻他的面庞,指尖却被他推开。 邱绿几次想要去擦拭他的泪。 却都被他悄无声息的避开。 下山的路程本就不长,软轿将停,邱绿只觉得明玉川抚摸着她脚踝的手不放,她凑过去,“要到了。” 怕他听不见,她还推了推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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