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谕,训导,殷博士,罗博士。 还有甲等堂的几个廪生秀才,都在这里。 秀才其实也分很多种。 廪生秀才,便是秀才里上等成绩者。 所以同样有资格参与对李耀众李秀才的判罚。 纪元走进来一看,心里便明白了大半。 更明白如今的局势。 还在监牢里挨板子的纪利一家确实罪有应得。 但李耀众李秀才的罪名应该跟纪利一样,甚至挑拨此事的李耀众罪名更重一些。 可两人的待遇天差地别。 甚至李耀众都不必站着,旁边还有他的座位。 聂县令的人,自然要保李耀众,李耀众是他们年前才招过来到衙门做事的。 若刚开始,这人就被罚了,以后聂县令他们还要怎么立威。 这些人真喜欢李耀众吗? 那也不见得,就是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即使骑虎难下,这老虎也要骑。 县学的人就不用说了。 整个正荣县里,其他地方都有新县令的人,除了县学还跟之前一样。 而纪元又是县学老师们的爱徒,爱徒受此屈辱,他们怎么会袖手旁观。 没看罗博士的脸都气绿了。 如果两边对比的话,算是势均力敌。 就看一会聂县令来了之后,此事要怎么处理了。 李耀众恶狠狠地看着纪元。 他这几日凑了不知多少银钱,总算说动让聂家的人保自己。 一个小小的童生,什么功名都没有,还想让他认罚? 做什么梦。 他也是刚知道,纪元不是今年考秀才,顶多明年才考。 这个乌龙让他竟然算错时间。 就应该在他真正考试之前做点什么的。 不过没关系,以后时间长着呢。 纪元看到他的目光,更明白教谕跟殷博士,为什么想让他今年便考县试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他有了功名傍身,这些麻烦自然会散去。 聂县令或许是个想好好做事的官。 可他手底下一群小鬼。 聂家人必然是想给他组个好班子,这些人也确实忠心。 但这些人却本能地意识到,聂县令的能力不如他们。 一旦有这个想法,那下面的人便压不住了。 即使他们是忠心的,即使他们不是故意这样做,但上位者压不住下位者,必然会出事。 按照儒家的解释,尊卑有序,才能安稳。 虽然不一定对,但这在现在秩序里,确实能维持相对的稳定。 很显然,聂县令并未维持住这个稳定。 不过想来,他也就二十三四,跟现代刚毕业的大学生年纪差不多。 让这样岁数的人去管一个县城? 想想都知道不靠谱。 说起来。 他今年就考吧。 既然殷博士,教谕都说他能考,那就考。 反正不亏什么。 大不了明年再试。 纪元看起来气定神闲,旁边坐着的李耀众反而坐立难安。 没办法,县学那些夫子们的目光简直要吃人。 大有一种,你凭什么动我学生的生气感。 那可是他们的学生。 县学最勤奋最聪明的学生。 放个冬假的时间,就这么欺负? 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县学夫子们已经知道了。 纪元的家境不好,大家都清楚,却不知道他爹娘的死竟然是这般缘由。 他叔婶为了吃绝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好在林大人知道这件事后,出手帮忙证明,再加上安纪村的人,明显更加信赖纪元。 就连安纪村青储料的买卖,也是他们这个学生的手笔。 听说他们村已经在用这笔钱修路了,好像是昨日动工的。 这种一心为百姓着想,还能学以致用的好孩子,怎么被这种“酸子”缠上。 “酸子”是《江湖方语》里的隐语,也有说生员“醋大”的意思。 这会用在李耀众身上,再合适不过。 自己科举无望,就扰乱别人的前途,听着就生气。 如果说纪利一家是蠢笨贪财,所做之事就是为了一个字,财。 那李耀众所做的事,就是妒,嫉妒纪元的成绩,甚至嫉妒他小小年纪就有所成就。 一个妒字,就要毁一个学生的前途。 这在所有读书人看来,都是不能忍的。 所以聂县令这边的小吏,有一半也不赞同,还有一些干脆沉默表示态度。 只有那些一心争斗的聂家随从们,势必要给他们少爷争一个“脸面”。 等聂县令进来的时候,脸上也带着复杂。 他已经不像刚来正荣县那般稚嫩,在老吏的解释下,也明白在场对立两方的意思。 县学,他们虽无意代表旧势力,但一部分人就是这么认为 。 以教谕为主,肯定维护自己的学生。 自己手下一部分人,代表了自己这个新势力,势必要护住被他们拉拢过来的李耀众。 这是自己人,他不能说得太过分啊。 即使这个李耀众善妒不说,心思还歹毒。 可谁让他站队了。 聂县令学过许多圣贤道理,能二十出头考上进士,也是有些才学的。 却从未直面这样的问题。 更别说,林大人已经走了,变成他真正管理整个县,下面十几万人,都归他管。 聂县令这官越当,眉头皱得越深。 他走进来,朝众人点点头。 “今日召大家过来,是要议一议李秀才诬告县学学生纪元的事。” “大家说说看吧。” 这几乎是个信号。 辩论赛开始了! 正方是县学众人,一定要从严审判李秀才。 反方为聂家小吏,则要从轻处罚。 正方双方辩论正式开始。 纪元跟李耀众作为当事方。 一个是受害者,坐在一边。 另一个虽然是加害方,可因秀才的身份,同样坐着。 首先是县学的廪生秀才开口,这位是县学甲等堂前三的学生,听说今年乡试很有机会,他一说话,便引经据典。 “人之生也,无德以表俗,无功以及物,于禽兽草木之不若也。”廪生继续道,“人生在世,如果没有德行做自己的表率,没有可以帮助别人的功劳,那跟禽兽草木又有什么区别。” “人德行不以才高,不以功名,故君子有九思,其中两条便是,言思忠,见得思义。” “李秀才媚上欺下,德行有亏,作为读书人,理应是乡里表率,却做出这些事情,必然要从重处罚。” 纪元耳朵动了动,看了眼这位廪生,他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神色严肃,说话掷地有声。 他说的第一句,宋代林逋所著《省心录》的一段话。 意思他已经解释了,人要是没有德行,不能有助别人,那跟草木没区别。 这也算骂人了。 后面再说以孔夫子的“君子九思”来铺垫后面的话。 君子九思是孔子归纳的九件需要君子用心思考的事。 其中两件,言思忠,说的话是否诚实。 见得思义,见到想要得到的东西,考虑一下是不是你该得的。 最后总结李耀众根本没有德行。 本来读书人作为表率,读了比旁人更多的圣贤书,就该以身作则。 如果做不到,那必须从重处罚。 这也是古代读书人对自己的要求之一。 责任和地位从来都是一体的。 李秀才享受高于别人一等的功名,就应该做到德行的表率。 这是君子读书要务之一。 就像是职业标准一样。 要是乡里人做了这等事,君子要规劝,却不能责备。 因为他们不通圣贤书,要教化乡人。 但你都有功名了,你还这么做,那就是知错犯错。 县学甲等堂廪生一开口,便把这件事的基调给定下了。 训导微微点头,罗博士接着道:“人之制性,当如堤防之治水,常恐怕其漏坏之易,若不顾其泛滥,一倾而不可复也。” 意思是,人要审视自己,跟修堤坝一样,要经常注意是否有缺漏。 如果一直不管,那河堤就会泛滥,人性也是如此,等发现的时候,什么事都晚了。 此话也出自《省心录》,罗博士学富五车,此时信手拈来。 纪元心里微微震惊,相比对李耀众的审判,他现在感觉自己入了一个高端局。 打眼一看,好像就他一个没有功名? 不说功名,大家的学问也是一等一的,特别是县学的人。 什么文章典故,用得得心应手。 佩服,太佩服了。 估计谁都没想到,纪元此刻想的竟然是这个。 正方说完,反方开口,聂家小吏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这不用说了,出自《左传》,意思是谁都会犯错,犯错能改就很好。 “李秀才不过一时糊涂,受了刁民的蒙骗,君子贵重,何必苛责。” 好吧,也不全是高端局。 两者读的都是同样的圣贤道理,一个是以圣贤道理以身作则,另一个是拿圣贤的话给自己辩解。 孰高孰低,开口便见分晓。 “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聂家小吏看向纪元,“纪元,你说是吗?” 纪元被点名,所有人看向他。 此话为当代大家高存之家训里的内容。 纪元在罗博士家中读过。 纪元接道:“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后一句是,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 “此次事端,也有李秀才贪婪爱财所致,古人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若李秀才真能效仿古人,也不会有这件事了。” “该让的,让放宽钱财的,不应当是学生。” 纪元以学生自称,说明了他的身份,以及他肯定跟县学一起。 聂家小吏让纪元让人一步,留有余地。 纪元直接把《高家家训》后一句讲出,看到钱财不要贪婪,自然有他的道理。 以此点出李秀才今日被审判的原因。 什么嫉妒的,明面上肯定不能提,毕竟他只是学生,对方已经是秀才。 提起妒忌之类的,会被人拿到话柄。 不如只提李秀才如何爱财。 读书人爱财,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天齐国的读书人,多数还是以清廉自居的。 钱提多了,就俗了。 聂家小吏盯着纪元,他们看出县学的人不好惹,里面甚至还有三个举人坐镇。 教谕,殷博士,罗博士,都是举人。 所以故意把话抛给年纪最小的纪元,没想到他还没考秀才,涉猎的内容竟然那么多,连高家家训都能随口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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