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有人给我送来的。” 邬庆川:“谁?” 郁清梧:“不知道,就那么送到了我的门口,丢在地上。” 他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邬庆川,问,“先生,信上写,你与博远侯府早有来往,这是真的吗?” 邬庆川起身,将窗户关紧,久久沉吟,看向郁清梧。 他道:“是真是假,重要吗?” 郁清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突然惨笑一声,“为什么不重要?莹莹的命,阿兄的命,为什么在先生的口中,就成了不重要呢?” 邬庆川并不生气。他知道,只要回到洛阳,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坐下来,“你来问我的时候,想来已经就信了纸上所说。” 他道:“清梧,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郁清梧抬头看他,只见先生笑着道:“你要是一直不怀疑我,一直信我,我才伤心。” “毕竟,你是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你聪明一些才好。” 他将手里的纸一点点折起来:“你父母双亡,在族中备受欺凌。六岁那年,你就碰见了我。你极为聪慧,过目不忘,文章看一遍就能记住,当时我就在想,你将来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我当时虽然被贬蜀州,但心中依旧有一番大志向,想着我即便死在蜀州,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行,便收了你为徒——至今,我依旧不曾对你失望过。” 他感慨道:“清梧,你很好——很好。你听话,勤学,从不妄自菲薄,也不骄傲浮躁,你实在是学得太好了,看着你一脸清正的为天下,为百姓,我便想起了故人。” 郁清梧怔怔开口:“故人是谁?” 邬庆川:“折太师,先太子,段伯颜。” 他心中浮起一股十余年都退之不去的酸楚,轻声道:“可是清梧,这个世道——我用了一辈子才看清了这个世道,它并不公正,也不清白。” “吏部官员冗杂,军政混乱不正,户部早已亏空,百姓苦不堪言……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 郁清梧蹭的一声站起来,“可是先生,你教过我,即便贪官横行——” 邬庆川一口打断他,“不是贪——不是贪。” 他静静盯着这个得意门生道:“清梧,不是贪,是昏。” 郁清梧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邬庆川神情却越来越平静,“昏之一字,远胜于贪。如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世上还是如此。” 郁清梧喃喃道:“可是先生,即便您改了志向,也不能跟博远侯府……”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越来越低,几乎是哀求道:“四年前,你没有收到过阿兄的信,对吗?” 邬庆川头侧了侧,“没有。” “去年,您手里是不是有林冀杀害阿兄的证据,却没有给我?” 邬庆川转身:“没有。” 郁清梧久久没有回话。 邬庆川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刚要开口安慰几句,就听他问,“这么多年,先生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心志已变的事情?” 邬庆川沉默起来。 他想,有过很多个机会,他都能告诉清梧的。 但他开不了这个口。 这个孩子啊,自小就听他说从前,听他说天下,百姓,他长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他便不忍将他的树枝砍断,将他的根拔出来让他重新长。他不忍开这个口。 于是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直到今日,他还是不愿意直接跟他说,“你抛却过往重新来过吧,你跟着我一块跟那些你想要除去的人做事,我们必定能够在洛阳之中站稳脚跟。” 他做不到。 他甚至期待着,清梧能够坚定的站在过去那里,站在他的对面,终究有一日来告诉他:“先生,你是错的。” 可是这太苦了。他走过那条路,他知道那有多苦。 他又不忍心他去做。 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清梧,我不愿意逼迫你。是去是留,你要自己决定才是。” 郁清梧来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来之后,还是被先生一句话说得回不过神来。 什么是去是留,什么自己决定。 他抬头,“先生,你告诉过我,这条路虽然艰难,但有我陪着你,即便前路险阻,你也是不怕的。” “我虽然不曾跟先生说过这种话,但是我所作所为,都应告诉了先生,即便前路险阻,但因有先生在,我也是不怕的。” 邬庆川闻言,不免心痛,但还是厉声道:“什么是路?” “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才叫路!” 郁清梧怔怔,抬眸看过去。 邬庆川:“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是路,能并行两辆马车的是道,能过一辆马车的途——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径。” 不能通马车的叫径。 他哀声道:“荆棘小径,已经布满了前人的鲜血,你还要走吗?” 他声音低下去,似乎是说给郁清梧,也似乎是说给自己听:“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多吗?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热吗?为什么他们都走不出来一条路,却要我们走出来。” 郁清梧却已经回过神来了。他站得直直的,沉声道:“可是先生——是你教我,正因为他们走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继续走。” 他想起莹莹,想起阿兄,想起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惨然道:“先生,无论是路,还是道,又或者途,总会有两个方向,这叫歧。” 他挺直腰,声音颤抖:“恐我与先生……已有歧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第21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21) 郁清梧没有从先生买给他的宅子里搬走。 他依旧住在那里,也依旧在翰林院见了先生就打招呼,笑着喊先生。 邬庆川瞧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觉得他长大了,总算是有了“外欲混迹”之气,没有撕破脸破。但又有一股酸涩,只觉得郁清梧是在用自己教的本事对付自己,颇有几分惆怅。惆怅来惆怅去,便来找寿老夫人谈心。 “嫂嫂,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端着茶怅然问,“清梧最后会想通吗?他这时候还年轻呢,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要后悔了。” 他不就是后悔了吗?他就是后悔太晚了,所以才蹉跎至今。 他叹息道:“我总是想,若是当年我依旧是个纨绔该多好,就不用想这些事情了。” “这些话,我也没有别处可说去,只有嫂嫂这里可以说一说。” 寿老夫人翻了个白眼。 送走他,又收到了朱氏的帖子,说要上门来拜访。 钱妈妈翻了个白眼。 她阴阳怪气的道:“哦呦,她来做什么?我看啊,准没好事!” 寿老夫人最近的精神不好,并不愿意招待,但还是点了头,“到底是山君的母亲,我总是要顾念些的。” 她想了想,道:“清梧最近不来我是知晓的,他如今哪里还有力气兼顾其他?但山君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今年又老了一岁,寿老夫人总觉得自己的寿命快尽了。人到这时候,便格外喜欢合眼缘的小辈,也怕孤寂,尤其爱他们的年轻和热闹。 钱妈妈:“过几天不是宋国公府的赏花宴吗?她今年十七岁啦,正是说婆家的时候,朱氏肯定是要为她打扮一番的。” 姑娘家打扮,那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从头面,到衣裳,哪样不要花心思去选?花时间去做?”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倒是忘记了这一点,我那里不是还有几套头面吗?便送去给她吧。” 钱妈妈眼睛转起来,“还是算了——这头面你以后再给吧。” 她坐下来择菜,“老夫人,咱们上回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寿老夫人记着呢。 她叹气,“本是要问清梧的,但最近他跟邬庆川……这让我怎么问?” 钱妈妈:“再是天大的事情,娶媳妇这事也得排在前头去!” 她将菜叶子丢进篓子里,“若不然,错过了这么一两月,就没有这个人了,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山君孩子都有几个了!” 那该多遗憾啊。 她老人家想想都心酸。她道:“要是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就算了,但我瞧着,他还是有点心思的。不然又是送书又是送银子的——” 她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咯,刚拿的俸禄,都送来了,一文钱不剩,托我给山君送过去呢。” 还没娶媳妇,就已经交家用了。这让钱妈妈更觉得他和山君是相配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都是蜀州的,无论是说官话还是淮陵话都听得懂,身高也正好,清梧生得高,普通的姑娘家站过去就矮了些,但山君却高挑得很。” “清梧带着一股书卷气,山君眉眼英气,嘿,还很互补。” “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吃到一块去。” 寿老夫人笑着道:“你既然有心做媒人,便去说合说合。” 钱妈妈:“我自然要去的。” 但没等她去找郁清梧,朱氏来找寿老夫人做媒人了。 她道:“您老人家多掌掌眼,看看能不能与她说个好人家?” 她红着脸道:“若是当年,就是我不出门,也有无数人来求亲。但如今镇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您也是知道的。且我娘家也落魄了,我想嫁个女儿回去都不行。” 寿老夫人安慰道:“姻缘二字,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还是要看山君喜欢什么样子的郎君。” 朱氏:“她一个没经过事情的姑娘家能知道什么?还得是您掌眼才行。” 寿老夫人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道:“你让山君来我这里一趟,我问问她的意思。” 朱氏哎了一声,又羞涩道:“前阵子,她还与我闹脾气呢。” 寿老夫人活到这把岁数,哪里还不懂她的意思,道:“是嘛?我怎么不曾听说?” 朱氏心中便安稳一些,总算不觉得自己在寿老夫人跟前失了面子。回到府里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回做的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是有底气的,便跟兰慧道:“叫你六姐姐过来吧?我有话跟她说?她这阵子忙什么呢?” 兰慧:“我刚刚从她那边过来,她正在睡觉。” 朱氏一颗心便犹如被冷水一泼,沉默道:“她这是躲我呢。” 慧慧笑着道:“母亲怎么能这样想?” 朱氏:“我这阵子过去,她都在睡觉!” 慧慧白了一眼母亲,“万不可这么想,我还担心呢。 她道:“六姐姐除去睡觉还是睡觉,还一直睡不醒,好像要把过去没睡好的觉补回来一般。” 这看起来就不正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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