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应该是好的。 他现在看起来很是轻快——就跟他在断头台那日一般轻快。 这话很是晦气,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当日模模糊糊的记忆竟然就这般不合时宜的清晰起来,她甚至记起,他赴死的时候,嘴角应该是带着笑意的。 许是因为那一幕实在是诡异而凄凉悲壮,所以她驻足看了许久。 当时不懂他的笑意,此时相处,倒是懂得了几分。 想来他当时是没有遗憾了。想来也是大仇得报了。 她怔怔抬眸,就见他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释然的笑。 兰山君情不自禁的跟着笑了起来。 她懂他。 懂他这一刻的如释重负,她说,“名声这种东西,无足轻重的。唯一重要的是,你知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 她甚至说起邬庆川来,“我在寺庙里听师父说经书,曾经听他说过一句话,叫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这句话很好,她一边宰下猪肉脑袋,一边狠狠点头记住。但后来她长大再去看经书,才发现老和尚隐去了后面一句没有教她。她道:“原来经书上还有一句,叫做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世人只知前面一句,少听后言。但我想,后面一句话,才是人世常态。” 邬庆川没守住自己的初心,并不奇怪。 郁清梧便想,山君姑娘这是不知道先生背地里对阿兄和莹莹做了什么,只以为他改了初心。初心易改,他并不怨恨,他怨恨的是先生变成了帮凶。 可这话不能对她说。他咽下这份恨意,又轻轻感喟一声,“也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变。” 他看见先生,便总怕自己以后也会变。 兰山君却坚定的道:“没有。” 郁清梧嘴角的笑意大了起来,他眸光亮起来,期艾问:“为什么?” 兰山君:“我看见了。” 她笑了笑,“我看见了,你没有变。” 她宽慰道:“郁清梧,你的一生还长着呢,若是你过去二十年算是一个坎,那这个坎你已经迈过去了,往后余生,只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 郁清梧的心又为她的话滚烫起来。 他担心她不懂前朝之事,仅仅因为这几个月的相处而钦慕于他,等走到日后艰难的时候,难免会心生后悔。谁知道她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她比他想得更加坚韧而聪慧。 窗外拂风犹送暖。 他抬头看她,只见她坐在被窗棂截断的碎碎细细光熙之中,煦煦春满袍,便连他也沾染了满堂晚来的春意。 他与她,虽然相识不过半年,但她却好几次于他跌入低谷的时候来寻他。就好似前几日她风尘仆仆站在拱桥之上,即便是未见着她的人,但瞧着水中倒影,便已经为惊鸿。 他不免要说起之前的事情。说起他在牢狱里面一直悬着的事情,轻声道:“山君姑娘,上次离别之前,我曾说,等我回来,有话要与你说。” 兰山君:“大人记错了,是我要有话要与你说。” 郁清梧摇头,刚想说这事情应该他来说,结果就听她道,“我知道大人心中只有天下山川与黎民百姓,没有儿女私情,更没有想过成家,娶妻生子。” 郁清梧继续摇头,他有的。 他很有。 但话未至嘴边,就听她说,“我也与大人一般。” 郁清梧心口一窒,犹如当头一棒,被打得晕晕沉沉抬头,“什么?” 兰山君笑着道:“我与大人一般,也无儿女私情之心。” 她此生所行,戾气横生,从不曾想过风花雪月四字。她道:“所以当时大人拒绝钱妈妈做媒之后,我就想,大人不愿娶,我也不愿嫁,我们这般的人,倒是可以成为一对假偶。” 假偶—— 郁清梧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道:“假偶?” 兰山君点头,“是,假偶。” 她道:“世上佳偶难成,但想来假偶更加难成。可我跟大人,竟好似天生的假偶一般,就如此相遇了。” 郁清梧滚烫的心便颤颤巍巍的藏进了冰雪之间。 他就说,他这般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的好事。 他又忍不住抬头仔仔细细看她——那双眉眼之间确实不曾含情。 曾经他以为的钦慕,在她言语之间碎成一地,荡然无存,应该是他想出来的一场梦。 他便庆幸自己不曾将心思说出口。 ——若是说出口了,难堪倒是其次,恐她会去找别人。 这个时候,他竟然庆幸比哀愁多。 他被打了一棒子的头终于在庆幸里面清醒了许多。但也久久不能言。 要说什么呢? 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他只能迎着她明亮而希冀的眼眸里喃喃问,“你为什么会这般想呢?” “为什么……想着要找一个假偶?” 兰山君却不愿意说得太透。他实在是聪慧,说得多了,便要揣测出许多缘由来,她只能含糊道:“世人都是顺着前路走,大人却逆流而行。我与大人一般,无心风月,便也只能反路而行了。” 她笑了笑,认真问,“郁大人,你可愿意娶我?” 郁清梧艰难的陪了一个笑意,“我怕你后悔。” 才多大的年岁呀。 想来是她自小艰难,又在寺庙里长大,恐沾染了几分佛心,于是以为自己不愿意踏进俗尘。可日子还长着呢。 他颤声道:“你总劝我,今日我倒是也劝劝你,你才只有十七岁,哪里好现在就随意找个人嫁……” 兰山君便道:“不是随意找。” “若没有碰见大人,我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因有了大人,所以才有这个念头。” “我只信得过你。” 郁清梧便又忍不住心生出几分希冀来。这般的话,何尝不是一点一点揪着他的心意呢。但他看她,清清白白的眉眼依旧带着那股杀意。 ——他曾调侃那是猪兄的功劳,今日便受到了惩罚,倒是把他凌迟了。 可见不能在背后嘲笑人家,就算是一只猪。 如此算起来,他比猪兄更加苦一点。 他自苦一番,再抬头,又见她看他,仍如初见一般。 似是遇故人,却又不是故人。 他苦笑一声:罢了。 到此时,此处,此种地步,他便只有一句话要问了。 好似问出来,他的心就能好受一些。 他轻声问:“为什么会是我呢?” “姑娘选我,便多了一路的荆棘。若是选别人,说不得还能安宁一生。” 兰山君就想,这个问题,倒是不用说谎。若是连这个都说谎,那便更加愧对于他了。 她认真道:“说来也怪,我与大人,不知何时开始,似乎……总有牵绊。” 同是蜀州人,却直到十年后生死之间才见过一面。但从那一刻开始,老天便开始为他们两重合了许多宿命。本该是过客的,她却被困在了他的旧宅,于有天光之时,看见了他的札记。 也算是相伴过吧。 所以她生出嫁给他的心思,愿意与他同行一路,才那么的自然。 她说,“时日久了,即便总以为是过客,但因有牵绊,便在想起此事的时候,只想到大人。” 她笑了笑,最后道:“如果非要说得更细一些,那就说不出来了。” 但这些,于郁清梧而言已经够了。 他想,他和她,都像是两个爬山涉水的人,因在途中相遇,便有了志同道合。 即便不谈风花雪月,想来这一辈子,只说柴米油盐,也能让沉闷的日子里快活许多。 ——就当自己是个太监吧。 太监一辈子,有个知心人就已经极为不易了。 何必要求更多呢? 他就哎了一声,他说,“好啊……那就彼此,约定了。” —— 钱妈妈站在院门口等。 没等到。 钱妈妈站在廊下等。 没等到。 钱妈妈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进去听,兰山君就出来了。 她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钱妈妈根本不用问就知道事情成了!她双手合十,“天神菩萨!” 兰山君笑着给她行了一礼,“到时候我们要给妈妈送猪头的。” 在蜀州要给媒人送一个猪头做谢礼。 钱妈妈不懂这个,但是她看见了兰山君的欢喜,便还想沾沾里头的喜气。她拍拍兰山君的手,大声道:“我去找他要!” 她欢欢喜喜进门,“郁大人!” 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得意的未来新郎官,结果一瞧,她大吃一惊,“郁大人,你怎么又变成苦瓜了?” 哦哟哟,苦瓜脸要不得啊。她问,“不是成了么?你这般神色做什么?” 郁清梧勉强笑了笑,“我在高兴。” 钱妈妈叹息,“那就笑一笑,你这样,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就是邬庆川死了。” 郁清梧闷声嗯了一句,“如丧考妣。” 钱妈妈:“对对对。” 她老人家看出些不对劲来,“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我和老夫人也好给你出主意。” 郁清梧不敢跟人说。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只能说,“我在愁怎么对她好一些。我如今……如今什么都没有。” 这倒是个问题。钱妈妈道:“山君可是镇国公府的嫡出姑娘,此时嫁给你是低嫁。但不要紧,老夫人早替你想好了。” 她笑着道:“老夫人说,她跟山君姑娘投缘,到时候就出钱与她买座宅子和陪嫁一些庄子铺子,等你们成婚之后搬过去,便什么都有了。” 她安慰的拍拍他的背:“郁大人,榜下捉婿就是这个道理,捉住你,便是想要你将来飞黄腾达的。此时你不好,但我和老夫人都看好你,也知道你将来一定会好,所以才选了你。” “来日你好了,记住今日她的不离不弃,一定要对她更好啊。” 郁清梧哎了一声。 他说,“我记住了。” 钱妈妈相信他,乐呵呵走了。 兰山君正在跟寿老夫人说此事,“等过几日,就请您过去一趟,跟我母亲说一说。” 寿老夫人笑着问,“怎么不是明日就去?” 兰山君:“还要给他几日想一想。万一后悔了呢?” 她道:“做事情,必然要留些余地的。” 寿老夫人一听,心绪更加复杂,她将手轻轻的放在她的头上抚摸,“山君,你之前到底是受了多少苦啊。” 兰山君一愣,而后眼眶一湿,“您看出来了?” 寿老夫人:“我也是经过两情相悦的,从不曾有过留有余地四个字。” 但她道:“既然已经想好了,就去做吧,清梧是个不错的孩子。也许走到最后,发现现在的抉择也是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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