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山君还是第一次听兰慧说这些。两辈子,她似乎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妹妹。 她骤然心疼起来,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宽慰道:“你受了母亲十几年的恩惠,是因着你是她的女儿。这是注定了的,改不了。所以将来她老了,你也要为她养老,她将来,还要受你十几年的恩惠。” “如此,是上有所爱,下有所孝。但母亲是母亲,你是你。你与母亲,不用她真的掏出心肺为你治病,也不用你剔肉还骨,蹉跎一生。” 兰慧泪眼朦胧,“是吗?” 她问,“我不用吗?” 兰山君点头,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不用。” “虽说百善孝为先,但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 她道:“慧慧,不用去管母亲想你嫁什么人,只去想你自己要嫁什么人。” “若是你嫁不了高门就是不孝,那大哥哥和三哥哥又何尝不是呢?他们碌碌无为,没有做上大官,难道就不是不孝吗?” 兰慧被这番话震惊得眼泪都忘记流了,“还能这样想吗?” 兰山君笑起来,“为什么不能呢?” “儿女儿女,你是母亲的女儿,难道大哥哥和三哥哥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同样是费尽心血养出来的,她怎么不去将那些重振门楣,必做高官的话跟哥哥们说去?但凡她压一压,三哥哥也不是如今的模样。” 她安抚道:“慧慧,人生且短,及时行乐吧,不必背负着谁的喜怒哀乐上路。” 兰慧的心里就生出许多感动来,她想,这个世上,也许只有六姐姐能对她说出这般的话来。 这是真正为她好的。听了今日一番话,她的心境都开阔一些了。而后突然问,“那六姐姐呢?” “六姐姐也是母亲的女儿,你……你……你怎么看待母亲与你的关系?” 兰山君一怔,本习惯性的要敷衍过去,可看看期待看着她的慧慧,她犹豫一瞬,而后叹息一声,认真道:“我……我年岁大了,已经过了那个需要母亲疼爱的时候,也过了在意母亲目光的年纪。” “母亲从前总说我错了……” 可如今仔细想来,她唯一的错只在于她跟祖母,跟母亲,跟兰三,甚至跟镇国公府一家,虽是同根而生,但他们是扎根的大树,她却歪歪扭扭长错了地方,从石头缝里挤了进去。 她跟他们,差了十六年的光阴,扎根的土早已经不同。 她终究是长不高的。 她笑着道:“我曾经困扰过不能做大树,但后来想想,既然注定长不高,便不要执着与家人同行,只安心的等待自己长成就好。” 或许是一朵花,或许是一棵草。 那都是好的。 她说,“慧慧,这句话,我也送给你。别执着于长成母亲想要的样子,树,也有千百种的。” “不要因为想避开母亲就嫁到远远的地方去,那样并不能解决问题,你要想的是,你想不想嫁人,要嫁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兰慧瞪大了眼睛,心中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了松动之象,又问了一句:“我可以吗?” 兰山君摸摸她的头,“有何不可呢?” 兰慧好受多了。只是,她看向轻轻安抚着她的六姐姐又想:她为什么会懂这么多呢? 明明也大不了几岁。 她又想起了六姐姐说给母亲的话:小儿无娘,说来话长。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六姐姐,我会对你好的。” 兰山君失笑,而后神色动容道:“多谢你。” “只是你瞧,你又揽上责任了。” 但这性子,一时半会怕是变不了,她只能道:“慢慢来吧,慧慧,你还小呢。” 她也是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悟出的道理,慧慧实在是太小了。 她笑笑,道:“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婚事,寿老夫人会进宫帮我请陛下赐婚的。” 至于宋知味……她想,他应该又是要用上辈子那一招了。 当年他连“一见钟情”这一招也用得敷衍,只见了一面,说了一句话,于是大张旗鼓的上门求娶。 她也是急着嫁人,便如同瞎了眼睛一般嫁了过去。 只是她之前常常跟着母亲出门参加宴席,他能过去与她说上一句。如今她常在寿府住着,他便不能偶遇,竟上门来了。 他这个人,心思紧密,目的极强,想来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必定是要费尽心思见上一面的。于是第二日兰山君坐在屋子里就想,这回,他会用何种办法偶遇她呢。 母亲身边的婆子就来了。 她欢欢喜喜的:“六姑娘,宋府的三姑娘也来了,夫人让你过去陪客呢。” 兰山君哑然失笑。 她站起来,“好。” 一路缓走,她并不着急。果然,当她转过一处游廊的时候,刚要过石头雕刻而出的拱门,他就迎面走了过来。 两人相遇,隔着一个拱门,宋知味朝着她行了一个君子礼。 兰山君曾经想过很多次与他重逢的场景,但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他彬彬有礼,像个文人雅士,正人君子。 但这回,她终于看清了,看见他眸光清冷盯着她,好似在看一个待价而沽的物品。 兰山君呼吸一窒。她几乎就要忍不住了。 她听见他说,“兰六姑娘?” 兰山君没有回话。 还是赵妈妈瞧着不对劲,道:“这是我家六姑娘。” 宋知味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他轻声笑了笑,道:“上次有幸见过六姑娘的刀,也听阿璋说过,姑娘的刀很快。” 兰山君久久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回,“是吗?” 宋知味:“是,可见姑娘是爱刀之人。” 他说,“碰巧,我三妹妹也是爱刀的,姑娘与她,倒是有话说了。” 兰山君抬头看他,“是吗?” 宋知味微微皱眉,觉得这个姑娘看她的目光不太对劲。 但这股不对劲,又有些说不上来。 他与她,理应是第一次相见。 但见到了,他便无心与她多纠缠,道了一句告辞,便要离开。 他踏出拱门,带着两个小厮朝着外头走去,与兰山君擦身而过。 在他走远之前,兰山君突然喊住他:“宋大人。” 宋知味脚步一顿,转身看她。 兰山君紧紧盯着他,“宋大人,我的刀,确实很快。” 但若是有一日…… 若是有一日这把刀砍向你的时候,便不会快了。 我一定会慢慢的,稳稳的,用细刀子将你千刀万剐,再用药石治好。 她笑了笑,笑意越来越大:“宋大人知晓什么叫做药王身吗?” 宋知味皱眉,“药王身?不曾听闻过。” 兰山君:“你定然是没有听闻过的。” 这是她自己想的……刚刚想的。 只看了你一眼,便想出了如何对待你当年点天光的好意。 她转身,正对着他道:“但我想,多年以后——宋大人肯定能明白。” 就是不知道能熬多久了。 她可是,可是熬过了一个冬日,春季,夏季,秋日…… 她只是不记得,不记得自己最终有没有熬过又一场大雪,等到了屋外溪水潺潺重新流动,等到屋外桃林长出万朵花来。 ——宋知味,还望你也铁骨铮铮,别熬得比我短。
第31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31) 因为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宋知味终于真正转过身来看着兰山君。 隔着拱门,她似乎与他泾渭分明。 她看他,许是有别的缘故,眸光如寒潭之水,沉沉无波澜。 他微微一怔,蹙眉问:“兰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兰山君没有说话。 就如同他当年不曾多说一句一样。 因为他不曾多说一句,所以她只能从遇见他开始回忆,不断自省,不断怨恨——她要他多年之后也如她一般,从此刻开始,从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开始,都要去细细琢磨。 她记得,他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但这份心思又习惯隐藏在清清冷冷的身形之内,不被外人所见。于是,他在人前露出的每一个笑脸只为应露笑脸,每一次蹙眉,只应有人需要他去皱眉头。 如此,才终于被旁人说一句:如桂如兰,君子如芳。 她曾经还感慨过,他这个人,活得真累,可真没意思。但如今想来,这般都没有累死他,被人戳穿,揭破他的面皮,实在是老天不公。 她缓缓从他身上挪开目光,转身而去——取人首级,势必要攻人短处。他如此维持体面,想来受不了自己名声扫地。 她大步走了,独留下宋知味站在原地发怔。 既然决定要娶她,宋知味倒是查过她的过往,知晓她曾丢过,跟着一个老和尚长大,后来又在淮陵杀猪为生。 她的身世简单,性子倔强,回府后跟镇国公府老夫人和镇国公夫人等人皆有冲突。 母亲对此还十分不满过,说了一句:“杀猪女难道能登我等门第?我们府里有阔刀横刀长刀短刀,可就是没有杀猪刀!” 只是父亲和他都决定了,母亲只能哭着道:“就算她过了门,我也是不认的。且看她不敬祖母,不尊生母,不顺兄长,不爱幼妹,就知道她是个难缠的麻烦精。” 母亲如何,宋知味并不关心。兰山君如何,他也不在意。但此刻她奇怪的言行,倒是让他心中娶她的主意迟疑。 他不愿意娶一个时刻需要去提防的人。他需要一个性子简单的妻子生儿育女。 但镇国公府只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实在年幼,于他而言太小了。等到小的可以成亲,又要好几年,他等不起。 宋知味大步朝前走去,心中烦闷,再与兰家人周旋,就带着些敷衍。 只是兰三少爷实在是兴奋,一点都没看出来,还与他称兄道弟,“贤弟,从此以后,咱们也算是一快喝过酒的人了。” 宋知味淡淡一笑,道:“是。” 又喝过几杯酒,他站起来道:“今日还有事情,来日再请你上门喝一顿。” 兰三少爷依依不舍,几乎要与他同去睡在一处,也好巩固兄弟情义。 宋知味眸光闪过厌烦,道:“还请人去唤我三妹妹。” 兰三少爷只好眼巴巴送他出门,等到宋三姑娘出来,这才跟宋知味道:“咱们下次约哪日?” 宋知味深觉他如狗皮膏药一般甩不掉:“……等我有空便写信于你。” 兰三少爷失望的道:“不如约明日?” 宋知味:“明日有事。” 兰三少爷:“不如约后日?” 宋知味:“这段日子恐没有时间。” 兰三少爷:“那什么时候有时间?” 宋知味:“……下月吧。” 兰三少爷:“下月什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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