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来就碰见了马瘟。他虽是纨绔,却是个心软的纨绔,纵然是对这些不上心的,但耳濡目染之下,在这里跟着跑了几个月,知晓这些看似写马匹死亡的文书之下,到底堆了多少白骨。 他忍不住讥讽道:“死了多少人,于朝廷也没什么相干。毕竟今日死了这户,也不要紧,明日再圈了别家的田,也能压着人家来养马——如此,马依旧有,至于人还有没有,只有阎王爷知晓了。” 郁清梧拍拍他的肩膀,“终究会改的。” 龚琩沉痛道:“郁少卿,我不明白,马瘟一来死的肯定不只是马这般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为什么陛下——” 郁清梧喝止他,“慎言。” 龚琩便憋屈再憋屈,最后恨恨道:“那这次马瘟朝廷准备怎么做?你们怎么跟陛下进言?” 郁清梧:“力求让户部拨银,今年免供马,明年少供马……而后改马政。” 龚琩想不通那么多事情,只知晓管眼前,“户部拨银?太仆寺明明就有银子。” 郁清梧便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哪里有银?” 龚琩诧异,“我常常听闻兵部银子最丰,便是卖马得来的。这些银子,本就是靠百姓才有,如今百姓遭难,难道不用在百姓身上吗?” 郁清梧就笑起来。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苏老大人要留下这个富贵公子哥了。他带着龚琩去放文书的库房,取过账本给他,“你看看还剩多少。” 龚琩急急接过翻起来,越看越是心惊,“怎么只有二十万两白银了?” 账本太过于惊心动魄,他看得心紧,便嫌弃屋子太黑,于是匆匆去打开窗户,烈日就这般照在了账本之上,也将为何白银失踪的缘由照得清清白白。 “元狩二十八年,陛下修建南苑,借用银一百万两。” “元狩三十一年,各州边境发军饷借用三百万两。” “元狩四十三年,禹王建造王府借用二十万两。” “元狩四十四年,陛下寿宴……” 龚琩越看越心凉,他心算好,一边看一边算,算到最后两眼都要冒火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快有一千万两白银了……” 他怒道:“好啊,怪不得朝廷每年都要向百姓增加供马,如今还严苛到了不养马不给种田的地步——原来是怕无人养马,那就没法卖马,也就没有便宜银子用了。” 郁清梧便盯着他看,看他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想着他父亲和母亲的身份能不能借到这桩事情里用一用。 刚这般想,便听见外头脚步声阵阵,太仆寺主簿一身大汗的进来,“郁少卿,龚少丞,快,快……” 郁清梧温和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太仆寺主簿急得跺脚,“哎呀!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苏大人进宫面圣,剑指齐王,首告齐王妻弟贪污军银,将太仆寺用于赈瘟灾的银子挪用了,现下不知道里头情况如何呢。” 他问,“郁少卿,这事情你可知晓?” 郁清梧白了脸,“不知……” 苏老大人一直瞒着他,没有跟他说。 他留下龚琩看着太仆寺,转身就跑,朝着宫中的方向而去。结果刚到宣令门,便碰见了邬庆川。 他怒喝一声,“孽子!” 两个字,将郁清梧的心又撕了一遍。 他本就心急,闻言闭眼一瞬,睁开后才讥讽道:“邬阁老没有别的词可以骂了?”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兵戎相见,何必还要攀扯前尘。 邬庆川大步走过来,脸上不知道是因着疾走还是怒火,红得一丝白气也没有。而后不由分说一巴掌就要打在郁清梧的脸上。 往日这般,郁清梧从不曾拦。有些恩情一旦有过,打也得受着。 但他今日却伸手挡住了。 他盯着邬庆川道:“下官还要进宫面圣,阁老还是不要在我脸上添上五根手指印的好。” 他个子高,一旦直起腰,邬庆川便要仰着头去看。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上全是惊恐和汗水,像极了从水里捞出来的。 邬庆川怒极反笑,哈了一声,“——面圣?你面什么圣?还有面圣的必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狠狠的戳在郁清梧的胸膛,“我早告诉过你,不要轻举妄动,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为什么还要往上面走!” 郁清梧刚要反驳,便听邬庆川道:“是不是你挑唆的苏怀仁?不然他那种人,万年不变的缩头乌龟,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太仆寺里面都待几十年的人了,怎么会做出这般的事情!” 郁清梧的脸色就变了。苏老大人之前确实不曾如此激进过。 邬庆川痛心疾首,“若是他因为你死了,你以后还能睡得安稳吗?你自己要寻死,还要拉着别人垫背是不是?” 郁清梧便被戳得往后面退了一步。 烈日炎炎,正当午时。 他身上的冷汗却一轮又一轮的冒出来。 他确实是有意识的引着苏老大人去改马政的。 是他挑唆的吗? 阿兄和莹莹的死,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们。 如今,他也连累了苏老大人吗?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大人再过两年,就要告老还乡了。郁清梧一直想趁着他致仕之前多做点事情。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起来,脸色更加苍白。 邬庆川见他如此,恨声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自己死,无足轻重,又凭什么要决定别人的生死?” 郁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后面退了一边,他茫然一瞬,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既然如此,阁老就离我远一点。” 邬庆川斥骂:“你再说一遍!” “他说,请你离他远一点。” 兰山君站在一侧,静静的看着对面的两人。她刚刚从宫里出来。她就知道郁清梧会从太仆寺经宣令门进宫。 果然就碰见了。但显然,不只是她一个人熟悉他的性子。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邬庆川。她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郁清梧的头颅将被他一刀斩下,身首异处。 但如今看来,在砍下郁清梧的头颅之前,他还曾经将郁清梧这三个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践踏,还戳着他的脊梁骨,势必要将自己曾经亲手养育出来的梧形鹤骨戳出千疮百孔来。 她嗤然一声,“阁老究竟是骂他挑唆其他人去寻死,还是骂他挑唆其他人来对付你?” 先有了博远侯,再有齐王妻弟,齐王失力,邬庆川自然压力就大了。 邬庆川便拧眉,不愿意跟一个小妇人计较。但兰山君说的话却越发难听,“况且,将来只要阁老不动杀心,他便也能活得长久了。” 邬庆川便看向郁清梧,“你就是你亲自选的佳妇?我看与你一般,都是不尊长辈的倔骨头。” 郁清梧却听闻此话变了眼神,一股怒意涌在心头,手指头慢慢的攥起来,一字一句问道:“何为长辈?” “是弃车而行的人吗?” 邬庆川一时之间被说得哑然。他这一生,唯独此事在郁清梧跟前直不起腰杆。 但他今日在这里堵住郁清梧,却实是好心。他沉沉道:“苏怀仁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他如此做,陛下也不会让他活。你再去宫里,不过是多增一具尸体。” 无论如何,他不愿意看见郁清梧这般快的死去。 兰山君却知晓郁清梧不是去送死的。他是去救人的。 她喊道:“郁清梧。” 郁清梧走到她的身边。 兰山君:“方才小郡主跟着我出宫,正要送回,你陪着我送她回东宫吧。” 郁清梧:“好。” 他确实是要去东宫。 两人齐齐往回走,兰山君抬头看他一眼,而后轻声宽慰道:“你不用自责。” 郁清梧闷声:“很容易看出来吗?” 兰山君点头,“是。” 她道:“苏老大人为官几十载,无论是经历的风浪还是为官的品行,都比你要早几十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由心而去,自有思量,并不需要你负责。” 她上辈子不曾听闻过苏老大人首告齐王妻弟,但马瘟一事,确实是发生过的。 若苏老大人心里有这个念头,上辈子为什么没有做?是最后放弃了,还是被阻碍了? 她道:“无论如何,我相信,他这般做了,心里是没有遗憾的。” 郁清梧苦笑,“事情已经这样,我只能尽力去救。” 他深吸一口气,“山君,皇太孙在东宫里吗?” 兰山君点头,“在。我出来之前,太孙妃将小郡主给了我。” 郁清梧诧异,“太孙妃……在这之前,可曾跟太孙说过?” 兰山君:“没有。将小郡主给我带出来,是太孙妃自己决定的。” 仅此一事,兰山君便更加确定太孙妃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这是在告诉他们,可去东宫。 郁清梧心里松缓了一瞬。等进宫见皇太孙的时候,他先向太孙妃行了一礼。 太孙妃笑着道:“你快进去吧,太孙正气得吃不下饭。” 郁清梧抬腿进去了。 兰山君陪着太孙妃在廊下说话。她自然也是要道谢的,太孙妃却摆摆手,只看向天上。 烈日刺得人眼睛都疼。太孙妃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般喜欢看天。舅祖父便笑着道:“元娘,天上有什么啊?” 太孙妃小时候就爱吃,太孙碗里的一半饭都是她吃的。那时候吃了还是能长胖的,小胖丫头苦恼得很:“阿虎没有翅膀,飞不起来,我就想变成凤凰驼着他飞……可是舅祖父,我的翅膀会不会也很胖啊?那多难看。” 舅祖父哈哈大笑,扛起她在肩头,“我家元娘还担心翅膀胖啊。” 太孙妃:“我也不是单单只担心这一点!舅祖父,我担心得很多呢。” 若是变成了凤凰,该怎么在天上飞,碰见了其他的鸟,会不会听懂它们的话,她说的话是人话还是鸟话——她烦心得很。 舅祖父便道:“元娘哟,你一个人,干嘛去了解一只鸟。” 太孙妃喃喃道:“但凤凰不是鸟。” 兰山君没听清,“嗯?” 太孙妃:“山君,你听说过凤仪天下四个字吗?” 兰山君点头,“自然是听闻过的。” 太孙妃笑起来,“我小时候,学的就是这四个字。” 她是跟阿虎一块读的书。 她道:“所以,你不必谢我。” 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叹气道:“但你们不要怪太孙不帮忙。” 她道:“他艰难得很,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重复老路了。” —— 书房里,太孙坐在棋盘前,温和道:“既然来了,便坐下来对弈一局吧?” 郁清梧却发现棋盘上已经下满了棋子,黑白交错,却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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