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老和尚,苏老大人……等等,这些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跟百姓同样的位置上,愿意被夺去生命。 兰山君不知道该怎么去诉说此刻的心情。 但却能从千丝万缕思绪里面,分辨出一星半点。 她看着郁清梧道:“也许是从看见苏老大人的尸体被抬着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也许是我站在他的棺木前,好似看见了老和尚的脸,但也许是更早的时候……我不记得了,也说不清,但郁清梧,我从最开始敬佩你的为人,相信你的品行,及至现在……我好像变成了……对你想要做的事情,更能理解了。” “我不知道爱世人三个字,究竟是怎么写的,但是我知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因着容易写,便不过在须臾之间写成,又只要在笔毛往下按之时,一点晕墨就能将这个人字抹杀掉。” “我现在更加明白,你在做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要将这一撇一捺刻在石碑上,让人难以一笔抹除的事。” 她笑起来:“郁清梧,你,很好。” 兰山君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唤作《书洛阳名园记后》。里头有一句话: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王朝灭而共亡。 当年她看着不懂,如今却懂了。 她道:“若说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场大火,由着战火焚烧了洛阳的一切。那你——就是这场大火的余烬。” 郁清梧眼眸越发柔和。 山君总能说到他的心里去。 他想,他确实如同那一场大火后的余烬。他赢了,不负当年他们的烟火焚燎,他输了,便求山君把自己的骨灰供奉在他们的牌位前,便也不负此生了。 他只是会愧对山君。当时贪念,今生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正要抬头跟她说上几句愧对的话,却见她脸上突然带着一种让人动容的笑意,道:“可我也是那场大火后,死里逃生之人养大的啊……” 她笑了笑:“我若说,我可能也会写爱世人三个字,郁清梧,你信吗?”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再窥过去,窥己身,便发现自己的生死,早已经被裹挟在洛阳的兴盛之中。
第52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7) 郁清梧于昏昏幽幽的灯光之中闭上了眼睛。 他曾经听阿兄说过,人一旦将自己的爱意蔓延,必定先由眼睛溢出。 他觉得自己的眼里肯定盛满了山君两个字。此刻,要么抬头将爱意埋藏在眼眶里,要么低头落下去,无声的撒在地上,与月光相熔。 反正不能被她瞧见。 不然,自己便连外间的榻也保不住了。 但她这般的好,他实在爱得受不了,一颗心滚滚烫烫,像极了钱妈妈每日在热锅里煎炸的豆腐,恨不得被油炸开了皮,剖出里头最嫩的一块给她吃了。 她吃了自己这颗心,要了他这条命,他才敢理直气壮睁开眼睛,让她看一看眼里满满当当的山君两字。 可他不敢。他还要榻。 他只能克制自己。 他听见自己说,“凭君试读山君传,鹤岂能言为嫉邪①。” 兰山君一愣,而后笑起来,站起来道:“多谢你的赞誉。” 想来在这一刻,自己在他心中应彻底成了志同道合之人。 这般的感觉还不错。 从前她的爱意太小,只懂得爱老和尚和子女。这辈子重活,老和尚和子女却都不在,她茫茫然然靠着恨意行在天地之间,总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顶不着天,也着不了地。如今肯爱世人,爱意大了,竟然好似驱散了些无边无际的黑夜,心安了不少。 她提着的钟馗除妖灯,晃晃荡荡着灯光又回到了床上,安安心心的睡了过去。郁清梧当然也不敢还坐在地上,于是回到榻上辗转反侧——轻轻的翻身。 他一夜未睡,天亮的时候微微眯了眯,半睡半醒之间,眼前有了亮光,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轻轻的打挺。 但没有人。 没有人叫他。 他便轻轻走到山君的床前去为她换灯。 等出了门,钱妈妈问他吃什么,他闷闷的道:“给山君煎豆腐吃吧。” 钱妈妈:“是山君说要吃?” 郁清梧声音更闷了:“是我想要山君吃。” 钱妈妈:“那我不做!” 郁清梧:“为什么不做?” 钱妈妈撇他一眼,“万一山君不喜欢呢?” 你想人家吃,人家就吃啊? 真是,这才成婚多久,就开始抖擞起来了哦。 郁清梧:“……” 他叹息一声,弱声道:“那我自己吃吧。” 他吃完急匆匆的去了太仆寺。龚琩见了他大步走过来,恨恨的道:“郁少卿,王德义的案子怎么样了?” 郁清梧:“我也不知,刑部和大理寺还在查。” 龚琩:“我问我阿爹阿娘,他们只叫我别管,可我怎么不管?我眼睛又不瞎,我总不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吧?” 郁清梧温和道:“且等等。咱们先处理马瘟的事情。” 龚琩:“朝廷给了多少银子?” 郁清梧:“目前已有三十万两。” 龚琩嗤笑,“这点银子,如何弥补?” 郁清梧:“所以还得去要银子。” 事情太过于纷杂,他不敢走错,必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他总觉得,老大人虽然身死,却应还有后招。不然,老大人那般的人,怎么会留下这般大的摊子给自己? 但他刚入朝堂,事事涉及不深,一时之间,还揣测不出。他也不敢太信皇太孙。而此时,他只能去拉拢太孙,让太孙偏向自己,才有一点机会。 郁清梧有时候觉得这就是个死局。陛下虽然不仁,四处虽然小有战乱,百姓虽然苦不堪言,但天老爷保佑,陛下登基之后,一直不曾有天灾,外族也没有进攻,最大的叛乱之地是蜀州,如今也平叛二十年了。 人人温水煮青蛙,在里头泡着,好不舒坦。 可天老爷真的会一直开恩吗? 他叹息一声,拍拍龚琩的肩膀,“我待会去东宫见太孙说马瘟的事情,太仆寺就交给你了。” 龚琩吓得手都是抖的,“我说郁少卿,你不会也去东宫撞柱子吧?” 他真是被吓怕了。 他这辈子连杀鸡都没有见过,可不愿意再接二连三的见死人了。 他一本正经的道:“我虽然是纨绔,却是个精致的纨绔,很是在意名声,你可不要让我背上克上官的名声。我明年还要成婚呢。” 郁清梧笑起来,“放心,我命长得很。” 他走出太仆寺,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天。 烈日当空,却照得人眼睛睁不开。 他喃喃道:“有时候,我又会希望它旱上一年,将浑水都蒸干净了,好让人看看,地上的枯涸到底有多深。” …… 东宫,阿狸问阿娘,“阿爹又吃不下饭了吗?” 太孙妃嗯了一声,认认真真跟着阿蛮学刀。 但还是因阿狸的话分了神,动作不稳,被阿蛮不满,“阿娘,你要专心。你要是再不专心,我就罚你了。” 太孙妃便笑起来,“才学几天,腼腆的性子倒是没了,官威还大。” 她索性将刀放到一边,“我去看看你们阿爹,等晚上再来练刀。” 行叭。 阿蛮也决定偷懒。她摇摇头,“阿爹总是不肯好好吃饭。” 阿狸:“这是不好的。你不要学。” 阿蛮当然不学。她说,“兰先生说,学刀最费的是力气,所以要吃多一些饭。” 稚子可爱,吃饭也香。太孙妃道:“那便一块来吃。” 她直接开了门进屋。太孙本在沉思苏怀仁案的后续,一直是闭着眼睛的,但门一开,日光撒射进来,他却还是能看得见。 他站起来,一个撂跤,勉强扶着桌子才站稳。太孙妃瞧见了好笑,“你再不吃东西,怕就是要把自己熬干了。” 太孙:“那可不行。一个干干瘪瘪的男人,你抱起来可不好舒服。” 阿狸捂住阿蛮的耳朵,“非礼勿听。” 太孙妃在一边摆菜,饭盛了四碗,“快来吃。” 太孙眼眶便有些热。 人间烟火,是老天对他最后的恩赐。 太孙妃瞧见了,等孩子们走后,她将人搂在怀里,“怎么说?” 太孙:“苏怀仁撞柱而亡……这是在诛我的心。” 他喃喃道:“我都接手太仆寺了,为什么就要去死谏?就不能再等等吗?” 太孙妃沉默一瞬,而后道:“你等得,他等不得。你等的是机会,他等的是这次的灾银。” 她道:“阿虎,当他选择去死这一刻,便是对朝廷失望透顶了。” 与其说他是死谏,不如说他是不愿意活了。 她道:“他这一辈子一直在做事,可是,他做成了什么呢?如今再来一次马瘟,他已经不愿意独活了。” 太孙叹息:“所以说,他在诛我的心。他知道,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那些人。” 太孙妃问:“你不敢进一步?” 太孙:“不敢。” 太孙妃就没有再说。她只是看向窗外,良久道:“阿虎,如今你不用舅祖父抱着也能上树了。” 太孙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瞧见小时候他总要舅祖父抱着才能坐上枝干的大树。 他喃喃的道:“是可以爬上去了。但我再没有爬过。” 太孙妃点到为止。有些话,说出来痛快,也容易。但是做的人却要冒着生命之危去,不能回头,却是要难得很。 她便收拾碗筷要出去。又见他失魂落魄的,劝诫道:“阿虎,你身子本就不好,心神若是耗费太大,以后是要短寿的。” “我可不愿意做寡妇。” 太孙笑起来,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提着食盒出去,而后门被关上,她不见了,他的屋子里,继续黑寂起来。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又等来了郁清梧。 郁清梧将自己写好的条陈递过去,发现太孙又在自己下棋了。 左右和右手,势均力敌,暂且不知道哪只手会赢。 他坐下来,“殿下为何不和太孙妃一块下棋?” 太孙:“她不爱下棋。” 他道:“她坐不住,总爱走动。” 郁清梧:“臣家里也是这般。臣妻爱刀,平时在家里总爱挥舞着刀才痛快,臣就爱在书房里面看书,下棋。”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转,道:“殿下可愿意跟臣下一局?” 太孙却不愿意。 他说,“我不爱跟人下棋。” 棋盘如战局,棋法如心法,总是要被人窥探了去的。 郁清梧便眼观鼻,鼻观心的说起太仆寺的事情来。刚开了一个头,便听见外头传来太孙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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