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心却有些酸涩,说出来的话便带着一丝哽咽,“而我……便是他在后来的那一线天光。” 皇太孙羞愧得低下了头。 兰山君坚定的道:“他也曾教过殿下一句话吧。” “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她躬身一拜,“我与殿下,同出一源。伏吟反吟,命已既定。我若不争,必死无疑。” 她转身离开,皇太孙怔怔坐着,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伏吟反吟,命已既定……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确实是舅祖父说过的。 他扶着墙站起来,看向窗外的大雪。 “舅祖父,山君的名字给她,确实是对的。阿虎……不配。” …… 辰时,兰山君跟郁清梧出宫。 一晚上没睡,她已然是精疲力尽,本以为自己心中激动是睡不着的,但等到醒来的时候,竟在家里了。 外头的太阳晒了进来,雪也停了,她听见了钱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在外头扫雪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带来的习性,这辈子耳朵永远是她最灵敏的地方。 风簌簌而过,树叶沙沙落下。 以及…… 她偏了偏脑袋,看向床沿边上的郁清梧。 他呼吸并不均匀,似乎是被噩梦困住,半个身子趴在床榻之下,只有脑袋是靠在她的脑袋边。 看起来,他一直在守着她。 兰山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里。 她一愣,心中起了异样,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轻轻的挣脱他的手,谁知道这般小的动作,他也被弄醒了。 他惶恐的抬起头,就见她静静的在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郁清梧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低声道:“你——你握着我的不准走——” 兰山君起疑的心又成了窘迫,“是吗?真是对不住你了。” 郁清梧低头,“无事的。你在梦里,一直叫师父……是梦见段将军了吗?” 兰山君嗯了一声,“他不怎么入梦,今日倒是梦见了。” 梦见老和尚说,她做的猪肉包子实在是好吃。 但小小的她一边在厨房蒸包子一边气得大叫出声,“那你怎么不长肉!吃了这么多包子,你一块肉都不长!” 大夫说了,如果一直瘦下去,是救不回来的。 兰山君轻声道:“这是今年,我唯一一次梦见他。” 郁清梧便道:“我曾经听人说,之所以会梦见故人,是因为缘分未尽。因有缘分,又见不到面,所以才会梦见。” “于是梦一面,就少一面,缘分也少一分。你梦不见段将军,正是因为你们的缘分未尽,他不愿意结束这段缘分。”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般的说法。她忍不住问,“真的?” 郁清梧:“真的。” 兰山君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她低声道:“那就……少梦几次吧。” 钱妈妈听见里头的动静过来敲门,“吃饭啦!” 肯定是饿了一晚上的肚子! 她做了红烧鱼块,豆椒炒蛋,荷包里脊,葱爆羊肉,熏猪耳……应有尽有。 钱妈妈一边给兰山君夹菜,一边道,“蜀州菜说是容易做,只讲究一个三香三椒三料,七滋八味九杂吃。可做起来就难了,我是学不到正宗味道的。” 兰山君低头喝鱼汤,笑着道:“只要是辣的,我都爱吃。” 钱妈妈:“我知道,我明日就给你做辣子炒鸡肉试试!” 又看向一直不曾说话的郁清梧,“郁少爷,我知道,你爱吃甜的。” 郁清梧:“……啊?” 钱妈妈:“你上回吃那么多冰糖葫芦哦!”
第57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12) 郁清梧一直没有说话。 钱妈妈朝着兰山君使眼色:这是怎么了? 兰山君迟疑的摇摇头。她昨日里不曾太过注意他,只知晓他确实不对劲。她问,“可是东宫还有什么事情不够周全?” 郁清梧低头吃饭,轻声道:“什么都很周全。” 兰山君:“可是这次不能抓住齐王的把柄?” 郁清梧:“皇太孙并非无能之人。” 兰山君:“可是太孙妃的病有后患?” 郁清梧:“并无后患。” 兰山君不懂了:“那是还有什么不好之处?” 郁清梧头越发低,“什么都很好。” 谁都很好。 唯独你不好。 点天光啊—— 他肚子里翻江倒海,心如刀绞,每一寸骨头都是痛的,吃不下一口饭。 他终于懂了皇太孙食不下咽的感觉。 但他不敢让山君和钱妈妈担心。他努力的把饭扒到嘴巴里,硬着头皮和恶心吃下去。当饭下肚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鸣起来,耳边的骨头很疼,很疼,疼得他眼前的视线不断模糊,身子疲乏无力,再吃不下一口。 于是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放下碗筷,一边低头缓出气一边道:“我吃完了,先去书房处理文书。” 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他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他拿出札记,一张一张,翻出写着点天光三个字的那张纸。 窗外晴朗,白雪堆积。 郁清梧记得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山君陪着他操办阿兄的丧礼,手里拿着一个白饼,问他:“你知不知道一种刑罚——” “这种刑罚很特别,它是把人关进一个小屋子里,整日里不见天光。” “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人跟你说话,也不会有人与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里头,便没了尊严。” “但他们会给你饭。纵然是冷菜馊饭,但有了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艰难些,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后来天光放晴,也是这么一个晴日,他急急的拿着自己查到的典故去告诉她:“除了这些之外,还要送光。” “不是打开门,也不是打开窗,而是在高高的窗户口,用针戳出一个小小的洞。” “在天好的时候,便有一缕光透进屋子里。” “而后,人就有了想活的念头。” “那上头说,这刑罚的名字就叫做点天光。” ——点天光。 郁清梧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眶一热,终于忍不住无声痛哭起来。 他的手锤在桌子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手上有了鲜血,却也感觉不到痛。 山君……当时该有多绝望啊。 他想起她听见这三个字后跌跌撞撞的去寻刀,他想起她颤抖的身子,绝望的眼神,他想起……她日日不停的噩梦,夜夜不熄的青瓷灯。 所以,直到最后,山君应也不知道那束光是对她的惩罚。 她是不是直到死去,还以为那束光是救赎,是恩赐,是漫长黑夜里的一盏灯。 她熬着,守着,以为这就叫终将有救。 她——熬了多久?死在何时? 是一个暖和的春日,还是临终前才能感知到暖和的冬日? 郁清梧痛苦的闭上眼睛,咬牙切齿的拍桌子:“这些畜牲!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牲!” 他一定要杀了这群畜生! 他握紧笔,在纸上推衍山君的一生。 “元狩三十一年,丢弃于淮陵荒庙之前。” “元狩四十三年,至亲去世,孤身一人下山谋生。” “元狩四十七年,初入洛阳,镇国公府逼其改性。” 他仔细揣测,想起她说过的诸多话,结合今生,一字一句写道:“此后十年,先被太孙认出戒刀,知其身份,挑宋家为婿,嫁……宋知味。” “后太孙妃应去世,太孙失势,恐齐王势大。” “元狩五十七年……被困淮陵,熬守天光。” 她总说十年,应最多在洛阳十年。 他写完,出了一身大汗,发现也不过只有一张纸。 但这薄薄一张纸,短短几句话,却是她这一生的艰苦。 他手一松,笔就砸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笔,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头压在桌沿边,额头青筋暴起。 而后慢慢的,慢慢的整个人往下滑,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元狩三十一年出生,若元狩五十七年去世……” 山君所活,不过二十六岁。 —— 夜幕降临。 兰山君一手提灯,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穿过拱桥,站在桥上敲响了郁清梧的书房门。 她声音温和:“钱妈妈说,让我来带你去吃饭。” 郁清梧眼睛是肿的,声音嘶哑,便不敢开门,不敢出声。 甚至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见她。 她如此艰难的一生里,他曾经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怕自己曾经见死不救,他怕自己曾经擦肩而过,他怕自己犯下过罪孽。 她如此的明事理,如此的通透,良善,他若是不曾救她,说不得也不会恼怒,生气,而是觉得两人之间,并不相欠,于是原谅了他的不曾相救。 可他推衍出熬守天光四字,并不能原谅自己丝毫的罪孽。 他惶恐不安,推衍出了别人跟她的关系,却怎么也推衍不出自己与山君的过去。 但他确信,他们曾经是故人。 于是更不敢开门。 两人隔着门,一个在屋内,一个在桥上。 屋里的人靠着墙,桥上的人倒着影。 僵持许久,还是兰山君先开了口。 她说,“郁清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郁清梧身子僵硬,装睡着了。 兰山君笑了笑,提着灯往窗户上一照,照出他在屋内长长的影子。 她道:“既然在门口,为何不开门?” 郁清梧闷声道:“我……形容不整。” 兰山君:“无事。” 郁清梧:“我……面目不堪。” 兰山君:“无事。” 郁清梧喃喃道:“山君……”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们之前见过吗?” 兰山君一愣,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她犹豫着摇头,“不曾。” 郁清梧眼里的眸光一点点起来,“驿站里,我们是第一次相遇?” 兰山君却听出了他话里面的希冀和痛楚。 他越发奇怪了。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于是选择了半真半假。 她轻声道:“是。但我……我曾经看过你的札记。” 郁清梧猛的转身,“札记?” 兰山君点头,“是。札记。你六岁到十七岁的札记。” 从碰见邬庆川,到离开断苍山。 她温和道:“我曾经……老和尚去世之后……有过一段痛苦的日子,我挣扎着活下去……” “此时,我捡到了你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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