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微怔片刻,跪地奉诏。 “老祖宗说,这么些年过去了,皇上学会了怎么一步一步往上走,站在权力的最顶端,但却没学会如何从那制高点体面地落下来。这些原本该她教的,但后来一直也没寻到机会,身子骨便不行了。今儿个,就请皇上从这封遗诏上自行参悟吧。” 明黄的诏书落在了康熙手中。 他不及站起身,便连忙打开,只见上头写着的无非就是一件事: “若皇太子他日与帝王心生嫌隙,犯下大罪,亦该是皇帝之罪。” “予不愿见到父子相残,同室操戈,愿承担涉政之嫌,留此遗诏,破例赦免皇太子胤礽诸罪。” “储君不可轻废,万望皇帝牢记。”
第82章 退让 那些无法见天光的、不该属于帝王的三毛七孔,这一刻仿佛尽数被老祖宗拎到了台面上来。 康熙禁不住想,若玛嬷还活着,定是要责骂他一通的。 骂些什么呢? 该指着他的鼻子,骂“胸中柴棘,暗室亏心,纵然在这位子上稳坐百八十年,之后变成白骨一具,还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康熙难免也自嘲地笑了一嗓子。 殿中静默片刻之后,康熙捧着这份遗诏起了身。苏麻喇姑站不稳当,竟已需要两旁的小宫女扶着才行。 康熙将遗诏交给梁九功,亲自上前搀着她:“玛嬷与姑姑想说什么,朕知晓了。胤礽的皇太子之位朕不会再夺去,只是身在帝位,有些事情……朕不得不防,姑姑就不必再劝了。” 苏麻喇姑淡然望着康熙,笑道:“皇上自小聪慧异常,太子亦是如此。如今既然已经察觉到老祖宗意有所指,想来定能处理妥当,哪里用得着奴婢插手呢。” 她说着面向康熙,慢吞吞地吃力半福了身子。 “皇上,奴婢是黄土埋到脖子上,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索性托大再奉劝一句:还请您以龙体为重,万事放宽心。太子是皇后娘娘与您亲手养出来的好孩子,只要惦着这一点,往后便是有了小磕小绊,心在一处,便没什么大碍。” 夜风中,苏麻喇姑一双快要看不清人的眸子里,透出满满的宽和与温情。 康熙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幼年,保成的幼年。曾经,那些大手一路搀着他扶摇直上,成人成君后,他又扶着保成走上了平坦大道。 帝国便是如此一系相承,万古千秋。 而他一念之差,险些毁了这代代苦心经营的祖宗基业。 …… 苏麻喇姑的出现,叫康熙从多年的牛角尖里头跳出来,好好审视一番自己。 他知晓原先有错,但如何去面对皇权与储君的天然对立,老皇帝却没有什么好主意。思索一整夜,他也只是叹口气,带着胤礽一道回了紫禁城。 太子是不会废的。 但人却还是幽禁着,只不过挪了个窝,从涵元殿转回了毓庆宫内。 好歹也算回了自己宫中,等李佳氏平安诞下一位小阿哥之后,赫舍里与宫人们都放心不少。 时值初夏,江南一带再度出现了大范围的时疫,蔓延速度奇快,民间对此怨声载道。北方的情况则相对要好许多,只零零星星陆续出现了几个。 康熙原想着,京师没有时疫,宫中定不会有。 谁曾想,先前从江苏太仓一路押送来的一念和尚,当时竟然就已经患了时疫。 这种疫病比疟疾稍弱一些,想来应当是疟疾的分支变种。 康熙已经得过疟疾并且痊愈,此次逃过了一劫,却将时疫传给了身边伺候的宫人,以及近日时常伴驾的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还有僖妃。 康熙知晓此事,惊得从榻上站起身来。 他对福全、常宁还是有几分真情的。连忙吩咐:“将御药房的金鸡纳霜赐下去,要保证两位王爷和僖妃平安无事。” 梁九功弱弱道:“万岁爷,宫中的金鸡纳霜本就是白晋从法兰西带回来的,数量不多。这些年,蒙古老王公里头得疟疾的可真不少,七七八八赐药下去,金鸡纳霜已然空了。也就是毓庆宫还备了一人份的,太子爷已经转送去长春宫,给了僖妃娘娘。两位王爷那儿……” 康熙沉着脸,太阳穴边上的青筋暴起。 这是宫中最后一份金鸡纳霜了。 前几年,胤礽曾经建议大清自己也研制奎宁,但因为本土遍寻不到金鸡纳树,只得做罢。后来,太子爷也曾提起,用大清的丝绸和茶叶,跟欧罗巴人做长期的药材买卖,这是绝不会亏本的生意。 但康熙不满意大利教皇开出的兑换条件,此事便被按下去,没再提起。 今日,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儿子的话,耐下性子,好好与教皇商谈一番。 帝王闭目片刻,问:“僖妃可曾用药?” 梁九功一怔:“今晨才送去,应当服了一剂。” “你亲自去长春宫,给僖妃留下三分之一的药量,余下分别送去裕亲王府和恭亲王府。另外,派张诚带队亲自走一趟法兰西,朕要跟欧罗巴人做药材生意,条件他们开。” * 长春宫内,僖妃吃了药,身上那股忽冷忽热的感觉淡下去,总算沉沉睡了过去。 赫舍里守在边上观望了一会儿,帮着掖好被角,悄悄坐到了次间的通炕上去,面上还带着几分缓不过来的悲伤。 她想起了前世的哈宜呼。 那一世,哈宜呼只活到了康熙四十一年秋,至死都未曾生育过,只做个谨小慎微的僖嫔。赫舍里的游魂曾遥遥在外头探望过两次,知道妹妹病得很重,最终是不治而亡的。 今世,她原以为哈宜呼升了僖妃,诞下十一阿哥,已经扭转了病亡的命运。 没想到,哈宜呼只比前世多活了一年,老天就要接着考验。 赫舍里倚着小炕桌,闭目轻叹一口气,便有僖妃身边的大宫女南絮来报:“皇后娘娘,梁公公来了。” 赫舍里扬眉,将人请进来。 梁九功见到皇后,心中暗骂今日的差事真是得罪人,面上只得讪笑着,将皇上的安排转达一声。 赫舍里才一听完就发了火:“皇上这些年为了拉拢蒙古,赐下去多少药物。如今可好,自己的亲兄弟都没有药用了,竟将主意打到哈宜呼头上来。本宫不妨告诉你,这药是东宫让出了自己那一份,给他亲姨母专用的,不可能再分出去!” 梁九功只怕赫舍里再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连忙附和着:“娘娘消消气,万岁爷这也是关心则乱,没有弃了僖妃娘娘的意思。否则,也不会说出一分三份的话呐。” 赫舍里嗤笑:“一分三份?梁公公,此病向来凶险,你可曾听过哪位王爷是用了三成的药量就痊愈的。若能痊愈,那这么多年赐药为何不只赐下三成。” “自欺欺人,亏他想得出来。” 梁九功:“……” 还真别说,娘娘把他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有赫舍里坐镇长春宫,梁九功自知讨不到什么好,连忙告饶退了出去。 赫舍里等人走远了,吩咐僖妃的大宫女:“这事儿就不必叫你主子知晓了,免得她又心中不安,犯傻做些多余的事。” 南絮应声,赫舍里又坐了一阵子,等僖妃状态稳定下来,这才回景仁宫去。 只是,这件事到底还是叫僖妃知晓了。赫舍里与康熙为这最后一份金鸡纳霜吵了一通,事情瞒不过后宫的奴才们去。 僖妃一连用了两日药,觉着身子好多了,要南絮扶着自己坐起身来,吩咐道:“本宫用三日药足矣,余下的都送去养心殿,请皇上分给两位亲王吧。” 南絮闻言一怔,抿着唇站在原地不动弹。 僖妃便嗔她一眼:“快去啊。姐姐全心全意待我,我也不能坑害了姐姐。如今皇上日日打量着江南官吏的调动贬迁,东宫被困,中宫就更不能再陷进去了。你知道我的性子,便是留着,也不会再多用一剂的,别浪费了。” 南絮只得红着眼,将这得之不易的救命药送去了养心殿。 僖妃主动送药,康熙的满腔怒火便忽然哑了。帝王自知理亏,挥挥手叫小黄门给宫外送药,又吩咐道:“僖妃身怀大义,朕念着她的这份情谊,这是底下新上贡的红参,梁九功,送去长春宫吧。” 直到这时候,赫舍里才知晓僖妃的药没有了。 那两份药早已不在康熙手中,便是去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来。 赫舍里只得无奈的数落僖妃一句,又因为她的病容而面露不忍,将这些责备尽数变为心疼,轻轻抚了抚僖妃的额头。 僖妃笑着安抚:“娘娘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撑到张诚他们带着新一批药材回来,总会大好的。” 赫舍里点点头,目中有掩不住的忧色。 * 事情果然没有他们想的那般好。 僖妃的药停了之后,没隔两日便又再度发了热,紧跟着冷热交替,比起先前的症状还要严重一些。 人都烧糊涂了,她在床上还握着赫舍里的手劝说:“姐姐,事已至此,别跟皇上对着来……” 赫舍里紧紧回握住僖妃的手,将额头抵在两人的手心中间,闭目忍着泪答应她:“好,姐姐听你的。” 宫里宫外的气压都十分低迷。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张诚的船队赶不及了,这三位只怕都要撑不住。 六月初七的清早,晨露未干,旭日东升,恭亲王常宁却先一步走了。 康熙兄弟三人中,他分明是最年幼的一个,今年不过四十有七,怎么抛下兄长们率先走了呢? 忽然的丧事叫帝王还没回过神来,紧跟着半个月之后——二十四日的深夜,福全也在痛苦挣扎中结束了病痛的折磨,可以闭上眼长久地睡上一觉了。 康熙夜半出宫,进了裕亲王府,便痛哭不止。 这是当年皇考还不看好他时,愿意让出皇位,只做贤王的兄长。如今,待他最好最亲的兄长没了,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了。 漆黑的夜里,隐隐交叠的哭泣有了十足充分的理由,便足以遮掩生在帝王家的苦楚情绪。 知命之年里,帝王竟真的有些看明白了“天命”二字。 一切的一切,原是他错了啊! …… 醒悟来的终究是有些晚了。 康熙这头才命人在黄花山为福全建造坟茔、碑石,另一头,长春宫的状况便急剧恶化了。 梁九功代替帝王前去探病之后,回来肃目摇头道:“万岁爷,太医们说僖妃娘娘的病重了,还请预备着金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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