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没说透。 玉烟帮着乌雅氏做过的事,没有几件能上得了台面。若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保不齐要招来杀身之祸。 玉烟约莫也是反应过来了,吐吐舌头,却也没当回事,依旧笑的开怀:“你还别说,这地方住了快十年,还真有些不舍得。” 画扇便笑着打趣儿:“这个也别多说。小心主子当了真,过几日出北荒院不带着你走了。” 玉烟便也笑起来,丢了个绣到一半的帕子与画扇打闹起来。 这回,康熙为了给十四阿哥脸上贴金,说乌雅氏这些年是在宫外立了佛阁,为太皇太后、诸皇子与大清祈福诵经。如今十年将满,也是时候回归宫中,做好她的一宫主位了。 唯一可惜的是,太皇太后曾经下过懿旨,不许乌雅氏再复位德妃之位。 嫔位已经是她能去的极限了。 康熙寻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打算到时叫御前的人带着乌雅氏的车驾再走一遍内廷后门,即可入主永寿宫。 永寿宫曾经是钮祜禄姐妹的住处,如今又距离帝王的住所——养心殿最近,极尽尊荣。 康熙想,如此大张旗鼓,十四背后总该有人追随了。 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三。 距离搬出北荒院还有七、八天,乌雅氏却先打发了画扇回赫舍里身边去。 她一向会寻理由,这回也用话堵了画扇的嘴:“当初本宫被送来这北荒院,你原本不用受罪,只是皇后娘娘心善,放心不下本宫,这才叫你受累了。如今本宫既然复了嫔位,又要搬去永寿宫,便不要你操劳了,回去景仁宫跟娘娘复命吧。” 画扇没有留下的理由,心中也挂念着逢春走后景仁宫的状况,索性离去。 乌雅氏却是有意支开画扇的。 那日玉烟跟画扇说的话,叫她心中有些不舒坦。 玉烟跟了她许多年,见过她所有……不好的心思,也帮她做了不少腌臜事。可这些事情,她一丝一毫也不想要十四知晓。 留着玉烟在身边,难保没有说漏嘴,或是被威胁的一天。 她也想过就这样将玉烟留在北荒院,但这丫头不是个能甘心待在此地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叫她永远闭嘴。 乌雅氏也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害近前人,颤抖着手,在饭里头下了迷药,几乎能撒一半出去。等玉烟取了新碗新碟回来,乌雅氏就连忙将手上撒了药粉的粥给她。 玉烟那点感动还没落到心底,人就已经握不住木箸了。 她察觉不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腿脚酸软无力,扑倒在地上。 乌雅氏蹙眉,低声喃喃:“药还是下轻了。” 待会儿,她恐怕要疼得很。 玉烟仰头望去,主子不知何时沉下面孔,用一副看死人的表情也在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拖着她的双臂,她的头发,她的腿脚,凡是所有能用上劲儿的地方,往殿外去。 外头是个长草的破败小院。 这会儿,西大墙已经塌得所剩无几,靠着四五块粗壮的木材,或横或斜,堵住了进路,也勉强能够掩人耳目。 玉烟感受着头皮摩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意识到了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院子东边有一口枯井。 前两年的一个雨夜,她曾经亲手跟主子将活着的乌拉那拉氏抛入其中。 如今,她也要被丢下去了吗? 玉烟只觉着自己浑身发抖,使不上力气,连大声叫嚷求救都做不到。主子甚至都不需要堵上她的嘴,就能悄无声息要了她性命。 她只能竭尽全力,低声道:“主子,饶了我吧,我能帮……主子做任何事。” 乌雅氏脚下一顿,继续拖着她前行:“本宫最疼爱十四你是知晓的,能回到他身边,便不会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也就是说,玉烟,本宫不需要你了啊。” 玉烟使劲摇头求饶,恐惧的泪顺着眼角滴落。 恍惚间,她看到了西墙外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闪,腰间还佩戴着娘娘亲手绣的香包。 玉烟哭着哭着笑起来:“娘娘,杀了奴婢,那些事便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吗?” “当年您与四阿哥不睦,想要诞下新的皇子,到处寻医问药,害死了腹中皇女;后来,您又想要六阿哥有出息,得皇上宠爱,因此害了阿哥的性命;娘娘犯了许多错事,却当着皇上的面扣在四阿哥身上,因此母子彻底离心。” “今日,为了重新复宠,走出这北荒院,娘娘也狠心叫十四阿哥亲手送良妃上死路。” “这些……难道就是娘娘对十四阿哥的爱吗?” 乌雅氏任由玉烟将昔年往事全都说出来,直到最后两句话,她眼神陡然一变,那股杀意便越发强烈了。 她觉着玉烟实在太聒噪了些,还是睡着好。 索性动手要推人下去。 枯井已经没有水了,但因为挖的太深,底下黑乎乎一团,透着森森寒气。 玉烟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扒在井口边狠狠道:“那个雨夜,是奴婢跟娘娘一起将惠妃推入枯井中。娘娘过河拆桥,就不怕遭报应吗?就算您不怕,难道不怕报应到十四阿哥身上去!” 西大墙外的身影再也听不下去了,单手撑着木桩要翻进来,同时大喊一声:“额娘!够了!” 乌雅氏背对着西边,浑身一颤。 她怎么会认不出这道声音。 她也十分确定,玉烟是早就看到了十四,才会跟她撕破脸说这么多。 万千情绪交织,凝聚在眼中,成了怨恨之意。赶在十四阿哥翻越西大墙之前,乌雅氏下了狠手使劲儿一推,自己也趁势向后倒在地上,做出一副被人推开的模样。 玉烟坠井前,看到主子厌恶的冲她做口型—— “去死吧。” 重物坠入深井,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砸入地面的声响。 伴随着乌雅氏的惊叫,十四阿哥瞪圆了眼扑到井边,大吼:“玉烟姑姑,玉烟姑姑!” 那井底终究没有再传出回音。 须臾,十四阿哥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红着眸子瘫坐在地上,回头深深看一眼乌雅氏。额娘仍旧伤心哭着,还对他解释,玉烟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是构陷。 十四颤抖着手覆在井沿。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额娘好陌生。 * 北荒院死了个宫女的事儿,很快就被上报给了帝王。 德嫔一口咬定玉烟是失足坠井,十四阿哥也没有站出来指认,康熙索性就做了一次痴聋家翁,将此事糊弄过去。 七月初三,德嫔顺利入主永寿宫内。 十四阿哥如今还没有到开府封爵的年纪,康熙不好明着赏赐,予以加封尊荣,便只能在德嫔这里想法子补上。 妃位是不能给的,但德嫔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享同妃位。另外,老皇帝还特意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十日,给足了乌雅氏在后宫立足的资本。 乌雅氏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上竟然不行了。 看着逐渐显露出老态的帝王,她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份荣宠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高出许多,就连玉烟的事儿……也因此一笔带过没人审问。 皇上似乎不是在宠她,而是借着她,在给十四造势? 乌雅氏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她有心想要提醒儿子,可自从荒院那日一别,儿子竟再也没有私下里来见过她了。与旁人一道遇上阿哥们时,这孩子也总是躲着她。 乌雅氏怕被赫舍里、荣妃她们瞧出来,便一直没有动作。 她打算等儿子冷静一些,找个机会她们母子俩坐下谈谈。 毕竟,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宫女罢了。 难道还与亲额娘反目不成? …… 四阿哥今日进宫,是要去毓庆宫商谈治河反贪一事。 他冷着脸步履匆匆,才到前星门,就瞧见值房边上缩成一团的十四弟。这小子当是没睡够,靠着墙和门的夹角,昏昏欲睡打起了瞌睡。 不知怎么的,叫他想起了六弟去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般在前星门外,像一只落魄的丧门犬。 往事如烟,在脑海中恍然一过,却能牵人情丝万千。 胤禛的表情都比往日温和了一些,伸手推醒面前人:“十四弟,醒醒,别在这儿睡。” 十四阿哥熬了几个大夜,思索着玉烟口中与德嫔有关的那些破事儿,可是却毫无头绪。他不敢相信,所以就跑来问四阿哥。 四阿哥听了弟弟复述玉烟的一大段话,眉眼已经沉下来。 他猜到玉烟是怎么死的了。 原以为额娘罚去荒院多年,总该收敛一些。却不想,变本加厉,连身边人都害了去。 好巧不巧,还被十四弟看见。 胤禛蹙着眉,定定看了十四许久,问:“玉烟出事那日,你可有受伤?” 十四阿哥没想到四哥会问这个,怔怔摇了摇头。 四阿哥舒了口气,颔首道:“那便好。” “至于玉烟说的那些是不是真……我告诉你都是真的,你便会相信,并就此远离额娘吗?” 十四阿哥使劲摇头,还想如往日一般指责劝导,不知怎的,这回却张不开口了。 胤禛察觉到弟弟的变化,轻微勾起唇角,很快又落下去,板着脸道:“既然不会,何必问我?说了也是白说。” 他说完这话,已经有毓庆宫的小太监前来开了门。 胤禛甩开袍角,迈步进去,继而回头问:“你进来吗?” 十四犹豫片刻,再度摇摇头。 胤禛不再看他,转头就要进去,却被院子里奔出来的胤礽喊住:“十四弟来都来了,进来尝尝二哥院里的葡萄?从前六弟总嚷着要来玩儿,可惜……就当,替你六哥来瞧一眼吧。” 胤禵听说过那位很得汗阿玛喜欢的六哥。能赐名为胤祚,该是何等风采!可玉烟姑姑却说,六哥是额娘害死的。 鬼使神差的,他抬脚进了毓庆宫。 胤礽笑得如同以往那般,耀眼却不刺目。他只拍拍弟弟的肩头,低声道:“你四哥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都说半句留半句的,猜着累。二哥和别的哥哥说话,你又未必肯信。” “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得你自个儿主动去看去听,用心鉴别。不通过旁人的嘴巴了解真相,你便不会被蒙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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