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关心一听就虚情假意,明为善意劝说,实为杀人诛心。 可淳于焰内心深处那一股飘忽不定的躁动竟因她一针见血的歹毒,得到了久违的安抚。 “甚好。”帐幔轻扬,俊拔修长的云川世子从帘后走了出来,脸上戴着一個冰铁制成的山鹰面具,只露出一双绝美星眸,还有两片嫣红软糯的唇…… 他走到冯蕴面前,低头审视她片刻,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肆意而开怀。 “为了卿卿,我愿避一避风头。” 冯蕴好像并不意外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凡男子,哪一个不是前程为先? 冯蕴若有似无眨个眼,声音颇冷,带笑,“世子明智。” 淳于焰冷笑,“二十万石让裴妄之拿人来换,二十石我倒可以接济卿卿。五日后,灵山寺来取。” 一声轻笑如春风拂面,不过转瞬,淳于焰就露出了恶魔的本性,一把扯过冯蕴腰上的束带,三两下便将她牢牢捆缚在柱子上,然后轻快地从窗口一跃而出。 月光从飞檐上洒下,他轻袍撒开,飘在风中…… “二十万石,世子一定会双手奉上的。” 冯蕴微微一笑,木门在这时被人重重撞开。 砰!门外的少年郎手提环首刀,一头一脸的热汗,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上下打量着冯蕴,黑瞳里闪着狼一样的冷光。 眼前的女郎一身宽衣被捆得紧贴在身上,勒出一副诱人的玲珑娇躯…… 敖七红了眼,几乎屏着呼吸才得以顺利解开捆绑,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他对女郎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冯蕴低头看一眼自己,漫不经心地整理好方才脱下来的外衫。她知道淳于焰在故意使坏,却不准备解释什么,拎一拎褶皱的袖口,转头笑问: “敖侍卫为何深夜来此?” 敖七咬牙:“此话该我问女郎。深夜出府,所为何事?” 身为看守的人,这质问本也应当,可敖七怒火太甚,语气就显得古怪,尤其那双好看却仿佛要喷火的眼睛,如同捉奸在床的妒夫。 “来花月涧还能做什么?”冯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敖侍卫难道不知,花月涧是什么地方?不会从没有去花楼玩过吧?” 敖七呼吸一急,看着她明艳动人的脸,清亮秀丽的眸,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头。 这样美貌端庄的女郎,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冯蕴离得近,察觉出敖七的火气,当即闭嘴一笑。 敖七家世极好,是蜜罐里泡大的少年郎,怎会懂得一个女子在历经毁灭后会做出怎样决绝疯狂的事情,又会怎样的无所畏惧? “女郎……”敖七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想求证什么,“有人欺负你,是不是?” 冯蕴抱歉地看着他,摇头。 “没有。我自己来的。” 又笑问:“将军可有交代,不许我出府?” 敖七见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很是碍眼。 他瞪着大眼珠子,粗声粗气地嗤声:“女郎到伎馆狎玩……对得起大将军吗?你让我如何向大将军交代?” 冯蕴皱眉走近他,鼻子轻轻一嗅。 “敖侍卫吃了多少酒?好大的酒味。” 敖七仿佛被火炙似的,脖子往后一仰,心跳加快,脑子却变慢了。 明明是她的不对,他自己却莫名心虚,不敢对视,不敢质问,只剩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肆意涌动,按捺不住。 “我吃多少酒与女郎无关。女郎还是想想要如何向大将军交代吧。今夜之事,我会如实禀报。” “唔……”冯蕴眉头轻锁,眼里好像带着笑,语气却很严肃,“我本就没打算瞒着将军。敖侍卫放心,等将军知晓此事,不仅不会怪罪,还会大大地褒赞我呢。” 说完她瞥敖七一眼,错开身往外走。 一股幽香绕过鼻端,敖七失神片刻,对着那施施然远去的背影:“你简直是自甘……自甘下贱……你站住,我还没说完!” 冯蕴没有回头,长袖一扬,举臂做了个挥手的小动作,优雅地走下了木梯。 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愉悦,很愉悦。 她越是愉悦,敖七就越是气不过。 他很想跟上去吐一吐胸中浊气,又觉得自己生气很没有必要。 冯十二娘是舅舅的姬妾,不是他的。 看守不力最多挨二十军棍,又打不死人。 可他偏生心里就像有股火在燃烧。 雅榭里帷幔飘飞,冷寂无人,敖七立在原地,失望、无措,以及失落,搅得五脏六腑好似都疼痛了。 最后,无能为力地在脸上狠狠抽一巴掌。 “叫你喝酒误事!” 花月涧的主家不见踪影,敖七没逮着人,将满身是伤的阿楼从柴房里拎出来,又一并揪出两个管事和几个仆从和小倌。 人家是正当营生,问不出个所以然。北雍军的名声本就不好,敖七也可以不在乎舅舅的名誉,将人狠揍一顿出口恶气。 但他提不起劲,觉得很无趣。 他满脑子都是闯入雅榭时看到冯蕴衣裳不整捆在柱子上的样子,还有,当冯蕴谈及此事平淡得不值一提的口吻,如在他心里压了一块巨石,酸涩难受…… — 阿楼是被两个兵丁抬回屋里的。 仆房阴冷,他浑身是伤,痛得龇牙咧嘴。 当上管事后最好的一身衣裳就这样毁了,他看到那些破破烂烂的布料,比看着血淋淋的伤口还要难受。 他没脸去见女郎了,把脸埋在草席上的褥子里,觉得丢人。 “女郎来了。”常大才的声音带着惊喜。 阿楼伤得比常大才更重,想爬起来行礼都做不到,一时脸红耳赤,狼狈得很。 “躺着。”冯蕴没什么表情,看一眼阿楼委屈的样子,眉头皱了皱,回头便招呼小满将吃食端到小屋里来。 小满笑嘻嘻应喏,放下饭菜,又将带来的伤药一并奉上。 冯蕴打开瓷瓶,认真叮嘱阿楼和常大才两个,如何互相上药。 阿楼羞愧,“我没有办好差事,不该吃饭。” 冯蕴看他那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哼笑,“不吃饭怎么把身子养起来,怎么为我做事?” 听女郎温柔说笑,阿楼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下人房,不该是贵女踏足的地方,但女郎来看他了,还为他带来了吃的和疗伤用的。 他觉得自己无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蕴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次差事你们办得很好,挨了打,但换得了二十石粮。觉得值么?” 常大才傻乎乎地笑,摸着伤口大喊值得。 阿楼仍是蔫蔫的,耷拉着头。 十八九岁的年纪,心性最是脆弱,冯蕴耐心地道:“你不是以前那个太守府里打杂跑腿的小厮了,是我冯蕴的楼管事,要多见些世面,多练练胆子,自己强大起来。为这点小事就哭鼻子,回头我就发卖了你。” 阿楼抬高眼,觉得自家女郎身上好像在发光。 “我才没有哭鼻子呢……” 冯蕴失笑,点点头,准备走。 “行,你们歇两日,我还有要事让你们去办。” 阿楼和常大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兴奋的光芒。 身上受着伤,但不觉得痛,心窝就像燃着一团火,有使不完的劲。 跟着女郎日子有盼头,受点伤,吃点苦,算得了什么?
第16章 梅令部曲 冯蕴难得睡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身,等她梳洗出门,意外地发现敖七没在外面。 平常敖七防她就像防贼似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今日不见人,冯蕴有点奇怪,但她没有多问。 少年郎总有许多古怪,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 “佩儿,把灶上的饭食给女郎端来。” 韩阿婆怜惜她就像对待眼珠子似的,笑吟吟交代仆女端饭食。 一碟猪肉脯,是冯蕴在乞降前三天囤积的,一碗粟米粥,照得见人影,还有一个胡饼,烤得生硬,难以入口。 但这已是极好的伙食。 让冯蕴意外的是,佩儿端来了一碗蜜炖煎鱼。用醋蜜盐浸渍,油煎时放了存放的橘皮,切得细碎的,很香、很独特。 冯蕴许久没有吃过这般美味了。 唾沫分泌比她想象的快。 “鱼是哪里来的?” 韩阿婆笑弯了眼睛,“敖侍卫为了捉鱼,差些把后院的池塘掀了。” 太守府的后院有一口小池塘,因为冯敬廷爱垂钓,塘水凿得很深,里头有从前养的鱼,但没有工具打捞并不容易…… 韩阿婆感慨,“府君烧尽粮仓,倒是留下了一口鱼塘……” 一碗蜜炖煎鱼,是眼下的安渡郡难得的珍馐了。 冯蕴笑道:“有余下的,给大家伙加個菜吧。” 韩阿婆也跟着笑,“敖侍卫在水里扑腾好半天,就抓上来三条。一条给你吃了,另有两条养在缸里,哪里舍得给下人吃呀?便是那塘里的,敖侍卫也吩咐了,不许人动它,说是救命的时候再用。就叫那什么……望,望鱼止饿。” 望鱼止饿? 冯蕴想到敖七说这话,扯了扯嘴角。 “不用事事听他。回头想法子把大的捞起来,鱼苗养着便是。就那么大点的一口塘,鱼多了,也是鱼吃鱼……” 长得俊俏的少年郎有天然的优势,韩阿婆怎么看敖七,就怎么欢喜,一股脑在冯蕴面前说他的好。 末了,见冯蕴眉头微锁,这才换了个话题。 “也不怪敖侍卫紧张,听说,城里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断粮了,柳枣巷的树皮都快刮尽了。今早,东角门那头哭得摧心剖肝的呀,我找人去打听,原来是春娘家的小女儿饿死了……这安渡,眼下就是一座死城。再这般下去,会饿死更多人……” 冯蕴端起碗来,默默喝粥。 她食量不大,七分饱便停筷,剩下的让她们分食了。 小满吃得很满足,“要是每天都有鱼有肉就好了。” 韩阿婆骂她,“鱼摊肉店早关了门,猪叫声都听不到,哪里来的肉?贪嘴奴儿别做梦。” 冯蕴笑了笑,不置可否。 城里肯定有人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不仅米店面店会有存货,富商豪户家里底子更厚,大战当前,他们怎会不做准备?又不是人人都像冯敬廷,一把火烧了走人。 冯蕴心下有了盘算。 “小满,让府里人半个时辰后,青山堂听令。” — 冯蕴是府邸里这些人的主人,但府邸不是她的。 一个弱质女郎当家,仆从内心难免会生出轻视来,即使这人是救命恩人,但女家主太过随和,下人就难免松懈。 冯蕴很清楚这一点。 “把大家召集到青山堂,是要和诸位谈谈,世道危艰,天下难得太平,你我蝼蚁当如何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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