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仲岳选了一本卷宗打开细读,不远处的周道耕也挑了面前的一份卷宗抽出里面拓下的脚印,他旁边的一位老人家连拆了五六封卷宗,似乎在挑选擅长的脚印,想来个开门红,还有看盒里骨头的、皱着眉写写画画的…… 如此气氛带动下,连原本慢条斯理的人,都莫名有了紧张感,要泡茶的、要出恭的、要坐垫和椅子的……都纷纷加快了速度,迅速拿起了面前的卷宗。 生怕慢人一步。 要知道龙虎榜可还在前头悬着! 目前这种小组模式,主要还是看个人,但是最后小组前三的会分别奖励一个“正”、半个“正”还有一横一竖,换算来说,也就是加5分,3分,2分。 这刺激不可谓不大,要知道前面这么多天忙活下来,那些水平低一点的,或者运气差一点的人,说不定都找不到五条关键线索,破不了五桩案子。 但是取得小组第一的,竟然可以每人多一个“正”,这绝对是冲击龙虎榜首的极大助力。 这样的模式,也是促进小组内互助,若是有瞧不准的,相互帮帮忙,或者自己拿到了身边人擅长的,也别私藏。 眼前这场面,倒是恰好符合那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渐渐地,原本还寂静的衙署公房有了些细碎的声音,并不是说其嘈杂不专心,恰恰相反,这是逐渐有人进入办案状态的表现。 狄昭昭也挑中了眼前一个漂浮着圆乎乎蘑菇顶的大箱子,拿起箱子上的卷宗,正打算翻看,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正是隔壁组的仲岳,他低声提醒说:“你真不考虑换一组?按理说,看物证是效率最低的一个,如果真有很有价值的信息,早就被提取出来放到卷宗里了。” 仲岳此话其实非常有道理,也是作为前辈善意的提醒。 能被当做疑难案件送到大理寺的,最少也被人来回查了三五遍了。就好像一片沙滩,已经被人来回挖掘过好几次,你最后再带着铲子找到这片沙滩,那又能有多少收获? “我先试试,指不定能看出些不同来。”狄昭昭笑笑,而后转头打开了卷宗和这个运输的大物证盒,专心看了起来。 没有太久,整间衙署公房就进入了安静又嘈杂的稳定状态,或交流、或询问、或喃喃自语、又或者皱着眉走来走去。 狄昭昭也是专注地看着卷宗,脑子理清案子大概发生了什么,又飞快确定着每一个物证的来由。 能被送来大理寺的案子和卷宗,基本符合两个特点,一是线索少、难以侦破,二是在当地产生了非常糟糕的影响。 那种小案子,譬如某家丢了一只猪,即使再难破,也是不会被选中送来的。只有让当地府衙感觉十分棘手,苦恼不已的案子,一次次投入了人力物力,却始终得不到结果的案子,才会被送来大理寺。 倒不是说其他小案子就没有价值,但人力有穷时,资源也有定数,而相比之下,积累的旧案显然是一个天文数字,只有适当的资源倾斜,才能让仅有的刑侦力量发挥出更大的效果。 尽管百姓丢了随身的钱袋、院子里养的鸡被偷,非常烦躁苦恼,但与有人持刀抢劫,频出血案相比,想必百姓还是更愿意选择消灭匪徒,保护在外出行平安的。 有穷的人力,无穷的案子,显然只能恶中选恶,凶中选凶,将各地县衙奋战许久无果,能请的人都请到了也没法解决的难啃硬骨头递上来。 这时候,狄昭昭也看完了卷宗,将目光落到染满血点花瓶上。 这个明显染了三道血渍的花瓶,显然是这桩案子被分到物证组原因之一。 三道血渍,分别是喷溅血渍,抛甩血渍,还有一小片流柱血迹。 俨然是位于“激战”中心的一个花瓶。 经过《砍人分析》的熏陶,各地衙役即使不能根据血迹得出有价值的内容,但起码知道这些血迹的珍贵,不会任由其随着时间流逝而被洗刷破坏。 甚至连京城周边的匪徒,都知道作案最好别弄的血糊啦咔的,毕竟《砍人分析》可是流传出去了,不像是《勘察手册》一样只在内部流动,甚至因为其技术性和无趣性,流露出去的几本也没能传播开。 而眼下,这个案子的凶手,显然是个没文化的。 狄昭昭一边看着蘑菇碎画里的画面,一边对照花瓶上的血迹。 这是一起非常罕见的持刀入室,抢劫杀人案。留有的血迹仅仅是一个花瓶,也能看出骇人的多。 光从血迹上来看,喷溅血迹显然是来自死者的,在被砍伤的一瞬间,破裂的血管在血压的作用下喷溅出大量血液,这一刀很深,绝对是致命的。 从斜角和方向来看,死者是被砍中了上半身,最可能的是颈动脉,至于卷宗中说有些难以判断的喷溅弧度,则可能是因为死者被砍中后摔倒前有下意识的挣扎。 狄昭昭脑子里思索着,手中不断书写着血迹分析结果,顿了顿,将脑海里想的颈动脉,落笔成颈侧。 碎画演示,基本能印证这个猜想。 几秒碎画开始的时候,正是一位嬷嬷躺在血泊中,一身宽大黑袍,头戴宽帽和面罩的人,持刀着挟持着个两三岁的小孩,疯狂挥刀砍退围过来的两三名小厮。 花瓶上落满了各种血,落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就和宰鸡杀猪地上一摊血没什么区别,文艺一点,怕是会将瓷白花瓶上遍布的红点,拟作冬日白雪皑皑下绽开的梅花。 ——主打一个满树乱开,难道不都长一个样? 但在业内人士眼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除了喷溅血渍,那抛甩血迹,还有一小片流柱血迹,藏着太多凶手的信息了。 抛甩的弧度、高度、角度,哪一样不是凶手在留下自画像? 虽然穿了宽大黑袍遮掩体型仪态,但没文化,又让他将身高、臂长这些信息都暴露在了现场。 都要去砍人了,还不弄一本《砍人分析》做做攻略,也怪不得旁人。 当然,看完了《砍人分析》还敢不敢提刀去砍人,这又是另一说了。 狄昭昭叹着气,将目光投向那块诡异的流柱状血迹,按理说流柱状血迹一般来源于受害者,但死者没机会在花瓶上留下这样一小片血迹,其余几名前来驰援的人也没敢近身,所以这片血迹从何而来? 碎画中并没有记录这一幕。 狄昭昭一边思考,一边用碎画比对印证,反复观察分析后,他目光停留在了凶手被黑袍遮挡住的半边肩膀上。 片刻后,狄昭昭在血迹分析文书中落下一行字:凶手行凶时,左肩或左臂有旧伤未愈,二次破裂出血,留疤可能性极大。 狄昭昭将这份血迹分析文书扫了一遍。 一个粗糙的画像已经出来了,大海捞针或许有点难,但这种持刀入室抢劫,还抢走孩子,多半是有仇怨,这个程度应该能找出苗头,锁定……凶手了吧? 狄昭昭想到这里,又有点犹豫。 各地府衙水平参差不齐,他也是亲眼见过的。 还是保险起见得好。 狄昭昭转身吩咐一差役:“去把我的工具箱取来。” 各位“神仙”正在八仙过海地显神通,对放大镜喜欢不已的在要放大镜,要炭笔,要画板,要药材配置药液来熏显……狄昭昭这点动静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他很快拿到用惯了的泥塑工具,开始一点点捏了起来,相比往日的面容,今天捏的是个全身小人,挥刀而起的背影。 这个背影独特的是,没有穿衣服,只有一个小黑裤衩。 就好像那一身黑色斗篷,被透视看光了一样。 凶手完全失去了他赖以避身的遮挡。 狄昭昭起身,拿着小人和血迹分析文书,朝着衙署公房中央正前方的龙虎榜下走去。 此处并非只有榜单,也是大理寺组建的一小支复核队伍,毕竟不能任由参会者在如此诱人的激励下,成为定夺案子走向的一言堂。 还处于读卷宗、找线索、看物证等阶段的在场破案能手,都不由注意到了有人在往龙虎榜的方向走。 这才多久? 难道有人这么快就能找到关键线索,甚至直接破掉一桩各地久攻不下的悬案? 若非是这两个龙虎榜的画“正”条件,又为什么往龙虎榜的方向走? 守在龙虎榜下的小分队,立马就支棱起来,如临大敌! 作为复核的队伍,他们的任务其实不难。 很多东西破开迷雾前,大家只觉得前路难寻,找不到方向,但当迷雾真的破开后,90%的时候,换来的都是“原来如此”,并且同时生出一种“我也行”的错觉。 最生动的例子,莫过于考试下发数学卷子后,看到公布错题的答案。 在刑侦一道来说,大多也如此,哪有那么多聪明绝顶的凶手?真聪明的都去搞权、搞钱、搞名利去了。 根据推导出的结论,来追溯整个过程对不对,难度骤降,就好似匹配出的两个指印放到眼前,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是一样的。 这个复核队的难度,不在技术上,反倒是在负荷压力上,毕竟一小支队伍,要应付这么多人提交的线索、证据、案件推理。 在被调来工作前,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看到狄昭昭写的血迹分析,还有捏出的泥人,一群人背脊绷直,好像在接受老师检查学习结果一样紧张,看着看着,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看不懂!! 倒也不是完全看不懂,毕竟在大理寺受了这么多年的熏陶,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但就好像雾里看花,好像能看到花,又不太能确定自己看到的那朦胧的一坨是花吗? 狄昭昭早有预料。 毕竟这份血迹分析,细微处太多了,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硬生生的拔高和学习,若非如此,当地衙门早就解决这个案子了。 对他来说都是辅助了碎画,才能达到的全新高度,自然不可能要求大理寺的差役能全然理解。 对狄昭昭来说,其实每一次进步都是强行拔高的进步,因为他总能从碎画中先一步得到跨越式的结论。 就好像研发一架战斗机,从无到有研发是非常难的,不同的国家可能需要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但是有技术资料就不一样了,如果再能弄到一台坠落的战机,亲眼看到成品,研发的速度就会跟坐了火箭一样往上窜! 狄昭昭超乎常人的火速进步,将几十年、数百年的进程压缩到十年不到,除了天赋和投入之外,也正是一次次跨越式的拔高锻炼,才能达到这样的进步速度和高度。 复核人员,冷汗连连。 他们是抱着信心和决心来的,即使是各地的要案、悬案又如何?人家都找出了线索和思路,不可能还看不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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