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胡族纷纷,如今正是北伐的好时机,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将实力耗在内斗上面。” “形势如此,北府军与襄阳军之间,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您千万三思啊!” 郗归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笑得有些讽意:“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们此刻已经打起来了似的。既然明知是北伐的好时机,那便搁置争议、尽快出兵便是,又何必非要在此刻与我掰扯这些无谓之事?” “这并不是无谓之事。”桓元刻意摆出一副无辜模样,就像他曾经很多次面对郗归时一样,看起来十分真诚地说道,“姑姑,我也会犹豫彷徨,也会担心害怕,也想要一个保证。” 在郗归面前,他向来不惮于示弱,也并不完全掩盖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我听朝臣们说,王皇后向新组建的台阁提议,要为您授司空衔,开府置曹掾、长史、司马、主簿等。” “姑姑,寿春、洛涧二战,固然居功厥伟,可我在上游击败北秦水师、重新收复襄阳,也是大功一件。” “然而,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封赏,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我要一个保证。”
第187章 司空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不是吗?”郗归平静地反问道。 “正是因为你不愿直面北秦主力的进攻,想要北府军承担可能出现的更大伤亡,我们才共同商定了后来的策略。” “然而,当北府军接连的胜利带来了盛名与利益, 你却又觉得不甘。” “子皙, 更高的收益常常与更高的风险同时出现, 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你作为一军主帅,更加不可能例外。” 在刚刚结束的表彰典礼上, 桓元从容地摆出了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甚至还在听到北府军的功绩时, 屡屡点头以示赞扬。 他尽情地在江左军民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气度和雅量。 可事实上,争斗、较量与不甘, 都发生普通人不能轻易看到的角落里。 权力并不意味着美德, 身居高位者不一定会比底层人更加磊落。 有利益, 就会有纷争,有不甘心。 谁又能真正做到慎独? 恐怕郗归自己, 也不能保证能完全做到时时刻刻的表里如一。 桓元因这平静的质问而有些难堪, 他扯了扯嘴角, 看向郗归:“可是姑姑,就算我没有北府军那样大的功劳,却也依旧为江左守住了上游的国门,使得巴蜀水师不能顺流而下,直逼建康。” “可是, 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您不觉得, 这对我而言,十分不公吗?” “公平?”郗归笑了, 她直视桓元,揭穿了他这片慷慨陈词的虚伪之处,“你我都知道,北秦兵败之后,上游获得的不仅仅是襄阳,更有对于巴蜀之地的攻伐权。” “荆州坐拥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梁、益二州丰饶的资源,如今已堪称唾手可得。” “对此,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不如我将这虚名让给你,你把梁、益二州给我?” “姑姑说笑了。”桓元不急不缓地回道,“梁、益二州如何,那是我自己的本事。我确确实实地帮了江左,总不能因为我自己有本事,江左便要赖账吧?” “你的确帮了江左,可更是为了帮你自己。”郗归轻笑着摇头,并未因这番狡辩之词而出现动摇。 她看得很清楚:“赏赐是王朝对于其臣子的馈赠,可你,子皙,你扪心自问,自己算是江左的臣子吗?” “一个威逼朝廷颁布诏令、让自己同时兼领江州刺史的人,凭什么再以臣子的身份,向江左讨要好处?” 桓元嗤笑一声:“姑姑,你这样说我,可你又如何呢?北府军日渐壮大,威逼皇权,甚至连一个傀儡皇帝都不肯立,难道你便是江左的忠臣吗?” “我当然不是。”郗归扬眉说道,“可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代表江左、代表中枢的是我,而不是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清楚。” “所以,姑姑,你什么都不肯给,对吗?”桓元缓缓问道。 郗归从容地看向他:“等时机成熟,你自行决定,是否要自荆州北伐。收复长安这样的大功,我不与你抢,如何?” 桓元没有说话。 待到军队修整完毕,他无论如何,也会去拿这一份功劳,去实现桓阳当日未曾做到的野心,为自己添上一块举足轻重的筹码。 郗归根本拦不住他,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承诺毫无意义。 可这毕竟是一个保证,无论如此,骁勇的北府军总是一个威胁,郗归若能承诺北府军不插手长安,倒也并非不算一件好事。 至于其他东西——尤其是那传说中的神器——看来是拿不到了。 双方就这样达成了一致,郗归把玩着茶盏,看着桓元离开。 南烛忧虑地问道:“女郎,长安——我们果真要放弃吗?” 郗归缓缓摇头:“且看着吧,桓元做不到的。” 桓元的脾性决定了这支军队的风格,即便符石大败,长安也依旧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那里有无数的胡人势力,有盘根错节的汉人大族,而后者,并非仅仅能够凭借武力撼动的存在。 帝王之兴,必有驱除,攘除胡虏的事业也一样。 动手的先机,并不意味着最后的胜利。 元旦过后不久,台城便颁下了拜郗归为侍中的诏令。 这虽只是一个虚号,可却是位列三公的无上荣耀。 北府军的胜利赋予了郗归获得这一称号的底气,这场堪称卫国之战的大胜,让任何人都不能明着反驳王皇后的这一提议。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另一位执政臣谢瑾的一力推动。 就这样,郗归终于获得了不亚于其祖父郗照的荣耀。 有史以来,代表三公的金印紫绶,第一次与一个女子的姓名联系在了一起。 北府军诸将士因这辉煌重现而激动不已,他们清脆地看到,可以预见的光明前途摆在自己面前。 他们再不必一辈子屈居人下,受那些世家子弟的为难了。 对于女军而言,这荣耀还代表着另外一重意味。 从今以后,江左人人都会知道,朝堂之中,出现了一位女司空。 史册会记住这一点,会让千秋万代之后的读者,仍然铭记,是在这个时代,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司空。 而对于女军将士而言,更为切实的影响是,作为司空的郗归,将会开衙建府,树立牙旗,真正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被所有人承认的班子。 一群优秀的女性,将随着这件事的推进,真正走到人前,而不仅仅是作为只在徐州受到认可的女兵、女将与女官。 南烛、伴姊、潘可、迟眉、喜鹊等等,都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官服。 她们领受郗归的恩德,接受北府的教育,并不认可江左这套腐朽的体制。 可那又如何? 时至今日,她们所需要的东西之中,恰恰包括这个陈旧王朝的任命。 她们要用真切的现实,让更多的女性看到,女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奋斗来获得什么。 她们要用来自这个腐朽体制的认可,去积蓄更多推翻它、颠覆它的力量。 女司空、女司马、女参军、女长史,共同缔造着一个新的历史。 有朝一日,她们一定会让女子成为司空、成为司马、成为参军,变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人们再也不必在这些职位之前特意增添一个女字。 因为女子为官作宰、出将入相,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分封的一众官职之中,担任司马一职的女性里,有迟眉从颍川郡接回的、朱庠的母亲韩氏。 朱庠本是桓元麾下的将领,曾于北秦十七万大军连续的攻势之下,苦守襄阳一年。 那时其母韩氏也在襄阳,熟谙兵法的她,敏锐地发觉西北角城墙不够坚固的事实,率领百余名城中女子,修建了一道二十余丈的新城墙进行补救,成功拦住了北秦人的攻势。 后来朱庠战败而降,韩夫人也被送至颖川。 郗归听闻韩夫人在襄阳的事迹,知晓她素识兵法,智勇双全,且有一腔御胡之心,所以才命人扮作行商,与韩氏母子商议了大战之时的合作。 后来迟眉成功接回了韩氏,朱庠也在扬州北境的战场力战灭敌,洗刷了襄阳之败的耻辱。 战争结束后,朱庠及其麾下将士,像所有加入北府军的人一样,回了京口参加培训,韩夫人也被郗归请到了建康。 当韩夫人听到郗归欲拜她作司马、请她作女军总教习时,连连摆手拒绝。 她说:“老身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哪里做得了这些?” 郗归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您出身将家,对于兵法将略,自小耳濡目染,熟记于心。襄阳守军数万,唯有您察觉了城墙的漏洞。这样的慧眼独到,难道还不值得拥有一个官职吗?” “如今的女军,大都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和识不得多少字的中年妇人。” “前者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不好服众;后者于兵法不熟悉,目前还难以为将。” “军中正需要您这样的人,请您帮帮她们,与迟眉一道,让咱们的女军变得更好、更强,教所有人都看看巾帼女将的英姿。” 郗归当着韩氏的面展开绢帛,着手起草发给有司的诏书。 “您的名字是?”她看向韩氏,启唇问道。 韩氏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丈夫和儿子的功勋早就足以让她获得诰命,可这一次,她即将凭借自己的本领获得官职。 她将不再仅仅是朱门韩氏,而是女军的司马,是无数有志于沙场报国的杰出女子的□□。 她握紧拳头,郑重说道:“韩小女,我的名字是韩小女。” 这是一个无比简单的名字。 韩小女的出身虽不算很低,可却也长久地没有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作为父母最小的孩子,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她就只有诸如“小妹”之内的称呼,直到成婚之后,要在官府造册登记,这才有了一个敷衍的名字——韩小女。 可事实上,并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她。 他们叫她韩氏,或是朱韩氏,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作韩家的女儿、作朱家的媳妇,从来都不配像男人那般、拥有自己的名字。 可这一次,她即将以自己的姓名获得官爵。 当郗归微笑着点头,在绢帛上写下“韩小女”这三个字时,韩小女真切地感受到了郗归对于女军、以及女军对于江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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