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郗归对此表示赞同,“世家若以加官进爵作为激励,自然能驱使刘坚等人为之作战取胜。可人都会追寻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日久天长,北府后人自然会不服气——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凭什么一面瞧不起他们,一面占据他们的战功、挡住他们的晋升之路?如此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第54章 同渡 郗归的假设令宋和打了个冷战。 庙堂之上那些文弱不堪的世家子弟, 如何能与沙场上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抗衡呢? 尤其是,刘坚手下的将士,都带着一股不羁的野性,带着自江北抗胡战场上传承下来的不驯力量。 江南水乡养出来的文人, 如何能与边塞的野狼正面交锋? 宋和迟迟没有说话。 郗归轻轻晃动茶盏:“所以我说, 让他们尽管去谈。如今京口一片混乱, 从昨日下山到现在,将士们必定与王含的部下起过不少冲突。王含和谢瑾会意识到, 北府后人并不是一把无意识的刀剑, 他们有自己的性格, 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掌控。稍有不慎,非但不能用以杀敌,反倒很有可能反噬自身。” 谈到这个地步, 宋和已经完全明白了郗归的意思。 他恭敬地作了个揖:“是, 清和受教了。” 宋和离开后, 帐中再次恢复安静。 郗归听着远处模糊的嘈杂声,疲惫地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之前, 她吩咐南烛:“着人安排下去, 今天下午, 我要回建康一趟。” 郗归闭眼休息之时,谢瑾正行走在地动之后的京口城中。 一路走来,他的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断壁残垣、一具又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耳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哭泣与咒骂。 直到一串雄浑有力的号子声传入他的耳畔,谢瑾抬眼望去, 看到一群皮肤黝黑的青年, 在这料峭春寒里,光着膀子, 齐心协力地抬起一块巨大的牌坊碎石。 谢瑾停下了脚步,示意护卫前去帮忙。 王含抬了抬手臂,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阻拦。 谢瑾仿佛没有留意到王含的动作,只是看着护卫们与那些青年一道,合力抬起那块巨石,救出了压在石板下的伤患。 为首的青年重重拍了下一名护卫的肩膀:“可以啊,好样的,不像那些草包!” 护卫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所谓草包,指的正是王含派来救灾的部曲。 这发现令护卫有些局促,他抿了抿唇,正要对青年说些什么,却见他自然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手,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一块饼,还笑着撕下一半递给自己。 护卫踟蹰着,没有去接那半块饼,青年仿佛明白了他的嫌弃,冷淡地嗤笑了一声,将那半块饼装进囊袋,招呼着其余几人,一同赶向下一个需要救人的地方。 护卫有些尴尬,他沉默地走向同伴,回到了谢瑾身后。 谢瑾目睹这一切,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连世家大族的护卫都瞧不上北府后人的举止,又怎么能指望军中的世家子弟善待这些人呢? 王含趁机凑到谢瑾跟前,诉说着北府后人的不驯之处。 谢瑾边听边走,分明看到北府后人毫不惜力地救人帮人,而京口民众也不约而同地带着水和干粮递给他们。 每当这种时候,那群面容黝黑的粗犷男子,脸上便会浮现出孩子般的爽朗天真的笑脸,与面对自己一行人时的警惕全然不同。 直到这一刻,谢瑾才真正明白郗归话中的含义。 这是高平郗氏的京口,也是高平郗氏的军队,与其他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同。 出神之际,周遭再一次传来了强烈的晃动感。 阿辛和护卫一道,护着谢瑾躲至空旷之处。 土石掉落的声音,陶碗碎掉的声音,混合着人们的尖叫声、脚步声,合并成同一曲难以描述的灾难乐章。 直到地动停止,周遭也没有恢复平静。 临街处有一面长长的粉墙,这两年经历了数次地动都安然无恙,甚至成为了地动后无家可归者暂时的栖息地。 谁都没有想到,方才的地动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这面粉墙。 另一群北府后人从远处跑来,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救人,没有工具的,便徒手移开一块块碎砖。 谢瑾示意护卫们一道上前帮忙,尽管如此,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与这些建康来客相比,北府后人是何等地急迫,何等地毫不惜力。 周遭的青壮百姓比护卫们更早地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其余百姓也带着热水和麻布,默契地为伤者处理伤口。 他们是如此默契,没有迟疑,也没有抱怨,只有利落的行动和付出。 尽管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属于京口。 与他们相比,谢瑾、王含以及他们带来的那些人,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谢瑾耳边再次响起郗归的声音:“你不该劝我,谢瑾,你应该帮我。只有我,才能让这支军队心悦诚服地为江左效力。” 他切实地感受到,与其他被世家把持的城池相比,京口是鲜活的。 它有血有肉,有着蓬勃茂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赋予了整座城市完全不同的气质。 与陈腐的世家们相比,京口流民的后人如同新出的太阳,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这座城市。 他们还没有被世家侵蚀,还保留着那种本源的生命力。 那是热烈的,也是危险的,更是排外的。 谢瑾可以改变一个谢墨,但很难改变一个群体。 他没有办法改变世家对京口流民的态度,也无法让京口流民与世家合流。 尤其是,江左上下,还有无数人盯着他,他还有无数的顾虑。 与京口流民相比,世家虽多,但并不能形成合力。 更何况,桓阳退败后,谢家烈火烹油,即便谢瑾没有不臣之心,也早已经代替桓阳,成为其余世家新的警惕对象。 对于京口,对于北府后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形势之下,一动不如一静,即便他真的做了什么,也很难收获什么比如今更好的局面。 他清醒地认识到,是高平郗氏赋予了京口与江左其他任何城池都不同的生命力。 离开了郗氏,北府后人不会真正信服任何世家子弟,很可能会各自为战,无法掌控。 到那个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不会是他想要并且需要的那副模样。 他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欣慰——阿回是对的,她考虑得很周详,是我一叶障目了。 可是,如若掌控这样一支军队,阿回又将面临什么呢? 谢瑾抚了抚额角,在脑中思考着对策。 傍晚时分,谢瑾与王含终于结束了议事。 谢瑾放下茶盏:“我今日便赶回建康,向圣人报告这些青壮之事,只是此事关重大,不知最终会如何裁决。” “徐州刺史之位可能会有变动,你要做好准备。”临走之前,谢瑾这样交待道。 此时的王含,还以为谢瑾要提前让谢墨接手京口,好将那些桀骜不驯的青壮收入麾下。 不曾想,十二时辰之后,便收到了一封令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建康来信。 夜幕缓缓降临,昏暗的天光里,郗归与谢瑾一道,登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这是时隔七年之后,二人首次同渡。 当日荆州相恋,游山玩水、泛舟江上,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谁能想到,此去经年,他们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惬意时光了。 夜阑人静,江水粼粼。 月色之下,谢瑾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与触动灵魂的深爱相比,别后的生活是那样的苍白和贫瘠。 自从昨日听到地动的消息后,谢瑾便一直在担忧,一直在思考。 直到此刻,在这安静的渡船之上,在这个暂时的与世隔绝的空间之中,谢瑾的内心才恢复了平静。 但这平静与七年来的任何一天都不同,那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宁静,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此时此刻,内心深处那块沉寂已久的地方,是鲜活的,柔软的,跳动的。 谢瑾沉浸在这令人沉醉的静谧中,久久不曾言语,反倒是郗归先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谢瑾看向郗归。 情感喧嚣着,想把一切都给她。 可理智说,不行。 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阿回自己,他都不能如此意气用事。 于是他答道:“这样的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郗归嗯了一声,看向远处连绵的青山:“此去建康,我会去找伯父,请他与我同去京口。” 谢瑾神情复杂地看向郗归。 斯人已逝,如今,郗声是郗照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儿子,又曾在京口居官多年。 北府后人下场救灾之后,京口民众本就怀念郗声当政的岁月。 此时此刻,倘若郗声去京口安抚人心,那王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继续留在京口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刺史、彻头彻尾的笑柄吗? “倘若如此,徐州刺史又该立于何地呢?” 郗归轻轻牵动嘴角,冷漠地开口说道:“自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徐州本来就不是王含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谢瑾痛苦地闭上了眼。 郗归的偏执、冷漠和冲动,无一不是射向他内心的利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忍不住去猜测,是怎样的痛苦,让阿回这般执着于此?嘉宾死后,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谢瑾无比心痛,但并非为了自己。 许久,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抿了抿唇,斟酌着劝道:“阿回,你不要冲动。圣人践祚之前的那些年,耳闻目睹了嘉宾对先帝的颐指气使,对郗氏很是不喜。无论我有怎样的目的,王含出任徐州刺史的诏书都是圣人亲自所下。” “那又如何?”郗归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白板天子罢了,还不值得她多花心思。 谢瑾见郗归如此态度,心下焦急不已。
第55章 筹码 谢瑾环顾四周, 低声说道:“王含就任不过区区半年,你若将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圣人面上怎么过得去?他可不是先帝那样的好脾气。” 他恳切地看向郗归:“北府后人出现之事,必然会传到建康。如此多的青壮之人聚众行事, 又是在京口这样敏感的地方, 圣人一定会生疑心。你何必在这种时候惹他不痛快?阿回, 再等等,再等等好吗?我们先处理好眼前的局面,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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