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照不愿将部下束缚于军户这一身份之内,断了这些人寻觅其他前程的可能性。 “是,也不是。”郗归在心中略微组织了下语言,开口答道,“我的确想让淮北流民中的青壮年男子参军,也想让他们与刘坚等人一样,世代做我们高平郗氏的将士,但却并不想让他们成为寻常军户。” 她举了西汉的兵制作为反例,陈明设立军户的必要性:“前汉兵农合一,男子成年之后,均要服卫、戍、役,可谓寓兵于农。如此这般,名义上是全民皆兵,可在实际落实的过程中,却累得百姓们常年奔波于天南海北之间,将士们也无法专注于操练之事,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与其如此,倒不如寓农于兵,安排专门的人来从事征战之事,免了他们的力役和赋税。如此一来,将士们差可自给自足,不会有太大的财政负担,又可以专精于操习演练,提升军队的整体素质。” 郗声听了这话,不得不承认很有些道理,但还是有几分犹豫:“可兵卒究竟被视作贱业,若要那些淮北流民世世代代都从军,恐怕会引起他们的反叛和不满。” “您之所以担心他们不满,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兵卒遭人白眼,上升无望;其二,北府旧部可为良民,他们却要充作军户。是这样吗?”郗归问道。 郗声点了点头:“不错。” 郗归逐一答道:“兵卒遭人白眼,我们便给他们荣誉。保家卫国之人,本就不应被人低看。从今而后,北府军每年都会为每位将士发放荣誉钱粮。伯父,我希望州府也出一部分钱,用以慰问将士。” “可。”几十年来,郗家已在京口军民身上花了不计其数的银钱,是以郗声并不反对这个决定,在他眼里,为将士们花钱是理所应当之事。 郗归接着说道:“将士们如若立功,便可逐级获取军中勋赏。北府军会制定周密的勋名制度,使立功的将士们皆享尊荣。此外,军中再设立专管抚恤的部门,若有将士战死,即刻抚恤慰问其家人,为其父母养老,育其子女成人。” 郗声摇了摇头:“抚恤不成问题,甚至你先前说的免去力役和赋税,也不是不能商量。可勋位一事,却不是我们一个小小州府能够做主的。徐州不过江左一州,如何能在这种大事上改弦更张?” “您若不喜欢这个说法,我们也可以给他换个名称。”郗归不甚在意地说道,“归根结底,您心里也认同此事,也想要给将士们应得的荣誉,不是吗?” 郗声没有说话,郗归接着讲道:“州郡不是每年秋天都要召集壮丁一道操演吗?待到今秋都试之时,我们便让流民中的青壮男子,与徐州男儿一道操练演习,以实力评出胜负,再正式将适宜军旅的青壮流民混编入北府军。北府军中,除了京口丁壮外,多是晋陵男儿。等房屋盖好后,就先让晋陵将士的家人和淮北流民中的从军之家搬进去,租给他们新开的田地,免其田租与力役,使之自给自足。此等生活,必然好过在淮北受异族侵扰,也强过‘三年耕方有一年之蓄’的务农生活。如此这般,便可让百姓于潜移默化之中,习惯军里的特殊之处,以住进军里为荣。如此这般过个一年半载,大家便不会反感成为军户,日后的淮北流民,也便皆可照此安置了。” 从郗声书房离开后,郗归回到院中,再次给谢瑾写信。 南烛一边研墨,一边迟疑地问道:“半日之内,定了这样的两件大事。女郎,您要不要先歇息一会,明日再给侍中写信?” 郗归笑着放下了笔,转头看向南星:“南烛是怕我冲昏了头脑,做错了决定,所以才劝我再想想呢!” 南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女郎您要再想想吗?您这一出接着一出的,我方才瞧着,郎主额上都沁出汗珠了。” “好你个南星,连郎主都敢打趣了!” 郗归假意作恼,南星却并不害怕:“我才不是打趣郎主呢,我明明是在打趣女郎您啊!”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 大军出征,又定下了两件大事,此刻她心中放松极了,甚至有闲心与南星玩笑:“可见你们是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得重新找几个乖巧听话的婢女才是。” 南星仰头笑道:“您只管找,找过来后我给您调教。” 郗归用团扇点了点南星,故作嫌弃:“让你调教,还不知道要调教成什么古灵精怪的样子呢!” 南星听了这话,当即做了个古怪的鬼脸,与郗归相视而笑。 南烛在旁边看着,也抿唇微笑。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一事:“说起婢女,我倒有个不错的人选想荐给女郎。” “哦?”郗归侧头看去,有些惊讶,“是什么人?竟能让你觉得不错?” 南烛素来沉稳,不似南星天真活泼,就连夸人之时,也往往有褒有贬,从未如此赞过哪个婢仆。 南星听了这话,立刻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伴姊那个小丫头?女郎,我也觉得她不错!” “伴姊?”郗归脑海之中,浮现出那个倔强的、说要带着阿姊一道好好活下去的女孩,不由有些恍惚。 “她怎么样了?还在西苑吗?”郗归问道。 “还在西苑。”南烛应声答道,为郗归讲述伴姊这段时日里的表现,“女郎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西苑好生照料伴姊。潘忠说伴姊如今长高了些,气色也比从前要好。她平日里多是帮着齐叟制作灌钢,偶尔也会有些新奇的主意。西苑那边倒也无人拦她,都让她只管去试,没想到还真让她试出了东西。如今那边各司其职,两三个铁匠结为一组,轮班工作。各组仅负责一道工序,相接制成灌钢,效率比从前提高了不少。”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诧异——这女孩竟自己想出了流水线作业? 她想到伴姊倔强的神色,不由有些期待——她会不会也是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 “是吗?”郗归不动声色地说道,“南星,你去西苑一趟,带伴姊过来见我。” 南星应喏离开,郗归继续问南烛:“伴姊不过一个小姑娘,西苑那帮男人,竟肯听她的安排?”
第75章 火药 那些人打铁为生, 个个都有手艺傍身,心中很是傲慢,怎么会甘心听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指挥? “先前女郎提出灌钢之法,西苑诸人皆不以为意, 唯有伴姊力劝齐叟尝试, 那群铁匠纷纷嗤之以鼻。没想到伴姊后来竟果真制出了灌钢, 大大杀了他们的威风。匠人们都是凭手艺说话,谁技高一筹, 他们便佩服谁。伴姊的手艺为他们挣来了女郎的奖赏, 他们便该佩服伴姊。更何况, 伴姊背后,还有女郎撑腰。” “仅仅如此吗?”郗归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女郎聪慧。”南烛含笑赞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听潘忠说, 伴姊年纪虽小, 却很是聪颖,言谈举止之间。竟仿佛是有意识地驱使着那些铁匠, 让他们以她为首、听她吩咐似的。她对灌钢的制法全无隐瞒, 但又对质量严格要求, 以等次分级差来确定奖赏。如此这般恩威并施之下,西苑那帮铁匠如今对她很是服气。” “倒也是有本事。”郗归笑着叹了一句,“这些都是潘忠跟你说的?潘忠竟也看得出来?” 不是郗归瞧不起潘忠,而是他向来憨厚朴拙。 与李虎相比,他并没有什么征战沙场的大抱负, 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郗归身边听命行事, 素日里也不见有什么心眼。 “伴姊就算再聪慧,也不过一个九岁的小孩, 难免有些心思外露。这样的小伎俩,潘忠还是看得透的。”南烛看向郗归,“她这样好的资质,留在西苑难免可惜,不如女郎亲自指点一二,也好多一个可用之人。” 郗归心里咂摸着“心思外露”四字,心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伴姊并非穿越而来?还是说是个天真单纯的小穿越者? 这样想着,她再次开口问道:“此次回到京口之后,你见过伴姊吗?” 南烛摇了摇头:“女郎先前有过严令,禁止寻常人随意接近西苑那片地带,是以我并未见过伴姊。” 郗归听了这话,挑眉看向南烛:“你还没有见到她如今的行止,便开口荐她?南烛,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 南烛抿唇轻笑:“我敢这么说,还不是因为女郎喜欢伴姊?您既看重她,我又何必急着去见?” “是吗?”郗归随手摆弄着手中的络子,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觉得我看重她?” “女郎向来极其看重是非对错,若非极喜欢伴姊,但凭当日齐叟让孙女女扮男装、隐瞒性别卖身一事,您便会十分不喜、甚至彻底厌恶他们一家了。” “不过是一家可怜人罢了,何必与他们计较。”郗归随手将络子扔在几案上,看似浑不在意地说道。 南烛接着说道:“那丫头性情倔强,又有干劲。别的我不敢保证,但那股不输男子的精神头,您是一定会喜欢的。更别说,她还真的做出了灌钢来。” 相比南烛的热切,郗归很是平静。 南烛见她始终未置可否,终于抿了抿唇,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打算:“女郎,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北固山那间小屋里,藏着女郎极为看重的东西。那东西想必很是重要,您才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郗归没有想到,南烛竟然提起了那间用于做火药实验的屋子。 地动后的第二天,她便去了建康,再未踏足那间小屋。 此次回京口,她原是打算等大军出征之后,寻个由头住到北固山去,然后再悄然实验,继续研制火药。 南烛说得不错,她确实极为看重火药,甚至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询问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将火药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刚来京口的时候,郗归恨不得早在郗岑在世之时,便将火药制造出来,帮他早日实现北伐的夙愿。 可时日越久,她便越是犹豫,害怕火药的出现,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灾难与动荡。 可北秦虎视眈眈,北府军势必与之一战,郗归纵使再不忍心,也不得不承认,火药能大大减少北府军的伤亡。 她迫切地想要借助火药,保住更多将士的性命,却也担心它会在未来夺去更多无辜的生命。 “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郗归这样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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