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坚接过长刀,再次行礼:“必不负所托!” 此时此刻,刘坚正佩着那柄长刀,与李虎一道,站在诸多将士的最前方。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看着校场上一张张坚毅的面容,不由想起了往日里郗岑骑马扬鞭、意气风发的模样。 旌旗猎猎,仿佛荆州靶场上的声音。 郗归心道:“阿兄,你看到了吗?我们终于要北渡了,终于要与苻秦作战了!” 她想到了郗岑曾无数次讲过的,祖父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的故事,想到了郗家陵园里一座座的衣冠冢,想到了郗氏祠堂中那一面面的牌位。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校场上的战士,而后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将士们,今北秦宵小,入我淮北,俘我民人,侵扰我边关,虐杀我将士,而欲倾覆我社稷,摇荡我边疆。我等身着戎服,手执矛戈,此情此景,安能不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李虎站在台下,当先喊道:“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响起,将士们高举右臂,一遍遍大声喊着“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郗归眼中出现了泪意。 她闭了闭眼,阻止眼泪滚落,而后睁开眼睛,坚定地看向前方,伸手示意将士们停止呐喊。 她从潘忠手中接过一碗酒,重复那段曾经听过无数次的誓词:“我北府将士,上下一心,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北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烈酒浇洒在地面上,溅起微扬的土花,将士们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有渝此盟,明神残之!有渝此盟,明神残之!” 震天的喊声中,郗归走向点兵台侧。 几日之前,那里多了一个巨大的,以红绸覆盖的东西。 郗氏部曲守在那里,以至于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此时此刻,在两万余名北府军将士的目光中,郗归伸手,掀开了那面神秘的红绸。 只见红绸之下,是一枚巨大的石碑。 石碑最上面刻着高平郗氏的徽号,其下则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名字。 “刘坚!” “末将在!” “上前来,为诸将士,诵读此碑。” “是。”刘坚小跑上前,停在碑前,怔愣了一瞬,而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太昌三年四月廿八日,我北府军两千八百一十六人北征御敌,特为此碑以记之。北征者:刘坚、李虎、赵信……王草、沈义。” 刘坚念了很久,才终于读完了所有人的名字。 郗归看向李虎身后的将士,高声说道:“此次出征之人,乃为江左而战,为我们每个人的家小而战,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战场凶险,诸位出征之后,高平郗氏每月都会往你们家中送去米粮。诸位若荣立功勋,则按功论赏,一人不落;若不幸牺牲,我高平郗氏,将为尔照料父母妻儿。北府军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将士,郗氏一日不灭,此誓一日不违!” 校场上呼声雷动,郗归一遍又一遍看向将士们的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经此一别,不知有多少将士,将永远地葬身江北。 大风吹动猎猎的军旗,她心中有伤感,但更多的是意气。 此情此景,谁能不被将士们身上的昂扬士气所感染呢? 誓师之后,第一批将士便要前往渡口,北渡作战。 郗归身骑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带着这两千余人,走出了校场,穿越半个京口城,前往江边。 对队伍中的很多人而言,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在京口的街道上。 道路两边满是送行的百姓,郗声正带着刺史府衙的大小官员等在江边,预备着为将士们饯行。 尽管高平郗氏已经为将士们准备了征衣,但百姓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挤上前来,想要把手中的衣物和干粮递给士兵们。 这是郗归第一次在江左看到箪食壶浆犒师拥军的场面。 不知谁先哭着喊了一声“平安归来啊”,带动了一片百姓。 一时之间,道路两旁充满了不舍的低泣声。 一位年轻的将士抹了把眼泪,大声唱起了军中常唱的一首歌:“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2 旁边的士兵加入了歌唱的队伍:“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4 这是改编自《小雅·出车》的一首戎歌,讲的是南仲于国家危难之时整军出征,伐猃狁、攻西戎,最终凯旋而归,献俘告庙的故事。 郗归在马背上看着将士们与百姓一道齐唱此歌,心中发起了一阵久违的感动。 在过去的很多年,她对江左的感情,都是由于郗岑而产生的附带品。 就连北伐,最初也只是为了完成郗岑的遗愿。 可此时此刻,她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爱这些人,爱这些平凡但伟大、普通却真实的人间烟火,她发自内心地想要守护他们,而绝非仅仅觉得应该如此。 大军出征之后,郗归回到家中,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习惯。 她略微假寐了一会,到底睡不安生,索性让南烛拿来了三吴之地的账本。 这几个月以来,派去三吴经商的人马盈利颇丰,郗归一页页翻着账本,心中踏实了许多。 南星捧过来一碗姜汤:“女郎,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账本一时半会又看不完,您累了这么些日子,快好好歇歇吧。” 南烛也附和着说道:“是啊,今日风大,您吹了那么久的风,该好生歇息才是,免得风邪侵体,伤了身子。” 郗归接过姜汤,用小匙喝了两口后,索性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她将玉碗递给南星,接过南烛手里的清茶漱口。 然后便靠在几边,再次翻起了账本:“哪能歇得住呢?我们都没有去过江北,不清楚那边的情势。这次北渡的将士,占了北府军的七八成。如若战事不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知有多少户人家要挂上白幡。再者说,这是北府军重建以来的第一战,必得大获全胜,才能鼓舞士气,也好在朝堂上多些话语权。那些世家本就不愿让淮北流民迁徙至京口,若是此役败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南星颇为不以为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的蠹虫,您何必管他们怎么想呢?” “我不是为了他们。”郗归揉了揉额角,“我作为一个女子,之所以能聚拢起这两万人,靠的全是高平郗氏的多年经营和往昔辉煌。我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仗,来帮助我将这些将士们更好地团结在一起。” 南星还想再说,却被南烛扯了扯袖子。 南烛想了想,觉得与其让女郎在这里操心,不如真正做些事情,排解排解心中的焦虑。 于是她开口问道:“来京口之前,您曾跟我们说过,胡人多良马,远胜江左如今的战马。您那时还说,京口马匹太少,要想办法为北府军添置良马。” “是啊,战马。”郗归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看向窗外的柳色青青。 “伯父午休可起了?”郗归思量半晌,决定去找郗声商议。 南烛看了眼漏刻:“时辰差不多了,奴婢这就让人去看看郎主是否方便。” 郗归嗯了一声,走到壁间悬挂的舆图前。 “苻石统一北方,必然不肯让江左买到战马。我们唯有与和苻秦敌对的拓跋氏互市,才能获得胡人的良马。”郗归指了指鲜卑的方向,“可这事绝不能由我们来做。拓跋氏终究是异族,我们不能平白背一个里通外国的名声。” “昔年八王之乱,到了最后,只剩下成都王司马颖与东海王司马越两相对峙。他们于诸胡之中广结党羽,藉之以杀异己,这才导致了永嘉之乱,酿就了诸胡乱华的惨祸。”郗归沉吟着说道,“起先追随成都王颖的刘、石二家,陷两京,俘怀、愍,于东海王越死后,占据了中原一带。而江左的元帝,却是凭借着东海王原本的幕府,才在江南站稳了脚跟。鲜卑和乌桓,原本就是东海王一系牵制成都王的重要力量。代北的鲜卑拓跋部,和幽州的鲜卑段部,无一例外。”
第73章 市马 郗归重新在案前落座, 示意南烛研磨。 司马氏本就与鲜卑有世交之谊,这件事由他们去做再好不过。 毕竟,那些世家能指责郗氏通敌,却没有办法把叛国的名声砸到司马氏的头上。 圣人不是一直想伸张皇权吗? 那就安排宗亲去与鲜卑交易, 为江左换取战马, 也算是司马氏对这几十年的万民供奉所做的一点小小回馈了。 人人都要交投名状, 司马氏凭什么例外? 郗归这么想着,快速提笔写信, 让谢瑾想办法说服圣人, 派琅琊王去与鲜卑沟通互市换马之事。 信写好后, 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交给了南烛。 南烛将信认真收好,迟疑着问了一句:“女郎还去找郎主吗?” “去。”郗归站起身来, 抻了抻筋骨, “你速去安排人送信, 南星随我去见伯父。” 书房之内,郗声正在作画。 今日江边送行的场景, 大大激发了他心中的豪情壮志。 回府之后, 郗声简单用了几口饭, 便一直待在书房画这幅出征图,中午甚至都没有休息。 郗归甫一进门,便被郗声叫过去看画:“阿回看看,伯父这幅画画得如何?” 郗归定睛看去,只见此画尚未着色, 只是用毛笔勾勒出了线条, 却很有大军出征的气象——江风猎猎,杨柳萋萋(将士徂征, 威仪赫赫;百姓含泪,依依惜别。 “伯父画艺又精进了。”郗归赞了几句,不由有些伤感,她伸出右手,隔空抚过一个个将士的身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这些都是我们京口的好儿郎啊,只是不知道此番出征,能有多少人平安归来。” 郗声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湖笔,抬袖擦了擦睫间的浊泪。 “都是好儿郎,都是好儿郎。”郗声颤声说道,“伯父无用,愧对你祖父的威名,不能带着我们徐州的儿郎上马弯弓,斩杀胡贼。” 郗归看着郗声老泪纵横的模样,难免更添几分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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