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缪尔点头:“这的确导致了那段时间全国范围内的动荡。可是夫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您写信给我是为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迫切地希望与您直接进行交谈。”崔梅恩注视着赛缪尔的脸,严肃地说,“卡伊代理骑士长,深渊教派正在死灰复燃,问题恐怕比您想象得要严重许多。比起外部的敌人,来自自己人的暗箭更为可怕。我可不想哪天正在悠闲地喝红茶,管家冲进来惊恐地大喊说圣殿被深渊吞噬了。” 深渊教派兴起于约五十年前。 在漫漫历史长河里为数众多的异端信仰中,它尤为出名:它的创始人是当时魔法协会的副会长,有史以来最德高望重的深渊学者之一。 那名学者宣称深渊才是人类永恒的归宿,当人类的大陆与深渊合二为一的那天,救赎也将平等地降临于人类与魔鬼(他称呼魔鬼为“我们在深渊的同胞”)之上。 他余生致力于传教和打开深渊开口,在逃亡十数年后被圣殿处死。 在他死后,深渊教派兴盛的发展势头被拦腰打断,就像一窝被踩了一脚的蟑螂一样,逃窜到了大陆各处。又经过十数年的发展,到了二十多年前,教旨演变为了打开深渊开口,召唤强大的魔鬼降临,从而与魔鬼签订契约,实现召唤者的愿望。 比起虚无缥缈的救赎来,显然是世俗化的“实现愿望”更受欢迎。此后,因深渊教派引发的问题接连不断,但直到北方边境的格温家族覆灭,它才引起了人们的重视。 当年百姓们人人自危,看谁都疑神疑鬼——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邻居哪天在家中打开深渊开口,害得方圆十条街都变成魔鬼的口粮。 一时间,雪花般的信件争先恐后地涌入圣殿,人们纷纷举报自己养黑猫的邻居/对门的寡妇/村头独居的老人/隔壁那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大胡子……好似全国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大批深渊教徒。 圣殿趁此机会加大了打击力度,于格温家族覆灭的次年,基本扫清了分布于全国各地的深渊教派。 “大半个月前,我去了一趟梅兰斯封地里的大修道院。”崔梅恩拿出另一叠书信,放在桌上,“主教是一位和蔼的老人,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但到了晚上,他却企图把我烧死在客房里。在逮捕了主教与修士后,我搜查了大修道院,在一个隐秘的地下室里发现了祭坛的痕迹。经过多方比对,我确认那是深渊教派的祭坛。更糟糕的是,我在那个地下室还搜出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我确信这不是一个或两个躲藏起来的信徒所为,而来自于一个更庞大的组织。我摘录了其中一部分信件,请您过目。事关重大,我不便在信件中提及,所以才想亲自向您说明。” 赛缪尔接过那叠信纸翻看,眉头越拧越紧。 “我会立刻处理此事。”他说,“夫人,十分感谢您的情报。这的确是一件大事。” “这再好不过。”崔梅恩笑道,“如此一来,我来首都的另外一个目的也达成了。之后您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再写信给我,我会全力配合您。真希望您可以早日调查清楚这件事,要知道,发现大修道院背地里养了一窝深渊教徒时,我可吓得够呛。” 赛缪尔说:“您还有一个目的是什么?” 崔梅恩眨眨眼,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赛缪尔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是什么。 “自然是参加五月节庆典。”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您别笑话,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五月节庆典,更别提首都的庆典了。可真热闹,比我听说过的还要精彩,真是不虚此行。” 赛缪尔点点头,没再接话,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老实说,这多少有些不大礼貌。如果对面坐着的不是崔梅恩,而是一名别的贵族,大约会感觉受到了冒犯,更有甚者甚至会直接拂袖而去。不过赛缪尔从十来岁开始就是这副性子,崔梅恩也没恼。 她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时而吃上一口点心,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赛缪尔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眨眨长长的睫毛,见她没反应,便低下了头,过一会儿又再抬起,如此反复。 显然,他还有别的话想说。 赛缪尔有话憋在心里的时候,不喜欢自己直接说出来,而是会像现在这样盯着对方,指望人家自己领会他的心意,主动抛出话题。 崔梅恩才不想惯着他。 待到崔梅恩又解决完三个点心,赛缪尔才终于开口了。 “你的……丈夫。”他说,“听说你们感情很好。” 话题扯得可真够远,崔梅恩想。 她交叠双手垫在下巴下面,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和塞德里克的确感情很好。虽然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短暂,但那对我来说是如同梦境般美好的一年。” 赛缪尔全身僵硬了一下。他仿佛被崔梅恩的笑容刺痛一般移开了视线。 “……我听说这件事时很惊讶。非常惊讶。”他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在我的印象中,塞德里克与早逝的妻子感情甚笃,因此在她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娶。” 崔梅恩喝了一口茶:“如果他真的深爱那位女士,他的儿子又是怎么来的?嘴巴上情深款款,再也不娶,转头又同别的人上床生子,听起来怪恶心的。他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您也别太放在心上。况且,他不是后来又找了我?可见传言不实。” “也许他找您还有别的原因。”赛缪尔说,“比如,也许您与那位夫人有相似之处。恰好我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您与她的确有几分相像。” #### 不是的,不是“只有几分相像”——她们看上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听说塞德里克·梅兰斯要迎娶新人的时候,千里之外的赛缪尔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墨水瓶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墨汁淌得满地都是,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羊皮纸落到墨水上,刚写好的报告顷刻间便报废了。 赛缪尔一拳砸在桌上,于是办公桌也裂成两半,摔在地板上。 你怎么敢?他恨不得当即当面质问他,或者杀掉他。你怎么敢? 你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她本应是我的妻子!你抢走她,害死了她,假惺惺地装了那么一阵子的一往情深,现在终于装不下去,就要迎娶旁人了吗?! 赛缪尔时常想,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崔梅恩嫁给了塞德里克·梅兰斯——因为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他从没见过她笑得那样开心,此后二十多年,他常在梦里一遍遍回味婚礼那天她的笑容。 于是赛缪尔最终选择了退让,那时他在心里对她说,只要你能幸福就好了。 然而婚后不到半年,便传来了崔梅恩的死讯。 崔梅恩死在了梅兰斯宅邸中。等赛缪尔发疯般赶往梅兰斯封地时,宅邸已经被塞德里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根据塞德里克事后递交的报告显示,宅邸的地下室中约有两百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火烧是最快捷和妥帖的处理办法。 “你怎么能确定里面就有她的尸体?”后来赛缪尔问他,“她一向很聪明。说不定早就逃出来了。” “我不会认错她的尸体。”塞德里克·梅兰斯说。 崔梅恩去世后不久,塞德里克·梅兰斯领回了一个继承人。在那个名叫亚瑟的孩子进入圣殿后,赛缪尔时常悄悄观察他。 亚瑟与塞德里克的脸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崔梅恩的影子。他不是崔梅恩的孩子。 此后,赛缪尔与塞德里克再没有过私人性质的对话。除却关于工作上需要沟通的事务之外,他们从没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每年崔梅恩忌日的时候,赛缪尔都会去一趟她的埋骨之所。他去的时候,墓碑旁总是摆满了鲜花和甜点。 塞德里克·梅兰斯再没娶妻。在摧枯拉朽般摧毁了一个又一个深渊开口、彻底巩固了边境防线后,他拿下了圣殿骑士长的大权,并受封公爵。 没落贵族梅兰斯的姓氏重新回答了人们的视野中,单身且只有一子的塞德里克自然也受到了热烈的追捧。他顶住了来自各方的诱惑和压力,只说自己与已故的妻子感情至深,不会再另娶他人。 没想到的是,年过四十,塞德里克·梅兰斯突然宣布要结婚了,其过程还颇有戏剧性:他对路边一位貌美的村姑一见钟情,当场求婚。 一时间,梅兰斯的名字成了首都大小沙龙和舞会派对的热门谈资,惹来许多嘲笑。毕竟,人到中年厌倦了贵族做派,转而去平民中偷嘴的贵族比比皆是,但没有人会真的娶不入流的平民女子为妻。 更何况,梅兰斯公爵二十年来都是痴情的代名词,不少贵族女性提及他时都会顺道踩一脚自家男人,鄙视他们沾花惹草,搞出成打的情妇和私生子。 没想到他也是这种人!一位夫人撇撇嘴。 男人嘛,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另一位夫人捂嘴笑道。 赛缪尔是真的考虑过杀死塞德里克。 他乔装打扮,跟着一支商队混入了梅兰斯封地——梅兰斯公爵对新娶的妻子极尽宠爱,据说只要她的视线在一件商品上停留超过五秒,他就会将其购买下来——无数商人争先恐后地涌入梅兰斯封地,生怕晚一秒就错过了这个发财的大好机会。 赛缪尔披着身灰扑扑的斗篷进了城,盘算着该如何杀死塞德里克。他要慢慢地折磨他,打断他的骨头,一根一根地碾碎他的手指,最后把他的头颅扔在那个女人的面前。 也就在这时,在嘈杂的集市上,在乱哄哄的人群中,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 “我看这家苹果还不错。”那个声音说,“买点回去晚上榨苹果汁怎么样?” “只要你喜欢。”塞德里克·梅兰斯回答道。 赛缪尔如遭雷击。他慢慢地、慢慢地地转过头去。 周末的集市人潮如织,隔着许多张陌生的脸,他看见了崔梅恩。 这么多年来,午夜梦回,赛缪尔总是想起崔梅恩。然而人的记忆总是会淡的。她的脸一天比一天更模糊,仿佛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逐渐只剩下了大致的轮廓。 赛缪尔·卡伊绝望地想,她连哪怕一丁点的念想也不愿留给他。 然而在那一天,在他看见那张脸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不会认错,他不可能认错,那的的确确就是崔梅恩。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在金色的光芒里闪闪发光,仿佛一个虚假的影子,遥远的幻梦。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泡沫般一触即碎。 二十五年前,在窄小、廉价的小旅馆中,烛火也是这般照亮了崔梅恩的眼睛。 “……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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