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荒谬了。 埃莉亚当然听说过魔鬼的故事,所有小孩都听说过。这些故事就像神明惩罚恶人、善人升入天国一样,不过就是……故事罢了。 埃莉亚生长在内陆地区,她从没有亲历过深渊侵袭,更别说亲眼见过魔鬼了。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那么是否也有神明呢?惩恶扬善的神明为何会对埃莉亚受的苦视而不见?她想不明白。 在混乱的思绪中,埃莉亚捕捉到了另一个词:契约者。 “你的契约者是谁?”她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少年模样的魔鬼说。 #### 长话短说:魔鬼的契约者名叫崔梅恩。 他在某一次召唤仪式中被召唤了出来,他认出了被献祭的祭品曾经给过自己一些好喝的血,于是他决定不讲道理地与祭品(而非召唤者)缔结契约。 没办法,魔鬼就是又自大又不讲道理的生物。 “你还记得我吗?”魔鬼眨巴着眼睛对崔梅恩说。 他的契约者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暂时没空搭理他。 为了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崔梅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痛苦的灵魂是深渊最喜爱的祭品。她原本的身体在被魔鬼强行地续了几分钟的命后终于不堪重负,灵魂与残破的肉丨体再次分离。这次那具身体是彻底地不能用了。 魔鬼将她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转而替她捏了一具新的肉丨体出来。崔梅恩此刻就是在适应这具新的躯壳。 “问你话呢,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魔鬼兴致勃勃地绕到崔梅恩身前,把那张精致苍白的少年的面孔凑上来,兴味盎然的金色眼睛叫人想起吐着信子的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当时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召唤到我,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巧合吧? ” 崔梅恩便抬起脸,仔细地打量魔鬼。 “我不认识你。”她说,“更何况,你不是与我缔结契约了吗?” 魔鬼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契约是契约,愿望是愿望。我们的确已经缔结了契约,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再视线你一个愿望。” “我想折磨塞德里克,让他经历比我千百倍的痛苦,死后就连灵魂也不得安宁。我要他不论经历多少次的转世,都永远活在痛苦中。”崔梅恩说,“不过我想亲自动手。而且这就与我们契约的内容重复了,是不是?” 魔鬼点点头。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他问。 崔梅恩想了想,摇头。她站在镜子前,继续活动身体,过了一阵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魔鬼道:“我可以把这个愿望转让给别人吗?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实现她的愿望。” “你干嘛不说你的愿望是可以再许两个愿望,第一是帮你实现别人的愿望,第二是再许两个愿望。” 魔鬼撇撇嘴——看来他在人间看了不少闲书,这类“我的愿望是再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愿望”是一种很常见的笑话——他伸了个懒腰,长尾巴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拍来拍去,野兽一般的脚掌哒哒哒地扣着地面:“不过,这个愿望不算出格,我答应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埃莉亚。”崔梅恩说,“她现在是北境格温家族的公爵夫人。” 魔鬼打了个响指,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魔鬼向埃莉亚解释道,“我的契约者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埃莉亚,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震惊过后,埃莉亚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 “她是怎么成为你的契约者的?”她急切地问道。 魔鬼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尾巴尖,回答说:“深渊出现了通往人间的大门,规则是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一名人类缔结契约,我闲着无聊,就走过去了。一出去就有一群人围过来要跟我缔结契约……不过我觉得她看起来最顺眼,就这样。你问够了没?你的愿望是什么?” 魔鬼描述的场景与父母构想的献祭别无二致,可是崔梅恩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她本该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还会被卷进献祭中? 埃莉亚原来就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煞白。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将脸埋在被子中,发出拼命忍耐却仍旧一声比一声更撕心裂肺的哀鸣。 许久后她才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 我要从这里出去。她捂着胸口,因为哭得太过用力而拼命地咳嗽,血液从喉管里飞溅出来,落在早已血迹斑斑的旧被褥上。我要活下去,然后从这里出去,我要回家—— “我希望你能治好我的病。”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魔鬼志在必得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他挠了挠脸颊,尾巴也仿佛不好意思般的缩起来藏在身后。 “……你可以换个愿望。”他说。 “哈?”埃莉亚瞪大眼睛,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不是魔鬼吗?魔鬼不是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嘛?豪气冲天地向人许诺说实现愿望,到头来又说自己实现不了,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废物魔鬼啊?” 魔鬼也跳着脚反驳:“那是你们人类自己编出来的!强行安在我们头上!你知道治愈是多么罕见的天赋吗?十万个深渊造物里也没有一个!我们最擅长的是毁灭,你只要说跟毁灭有关的,我连你们国王的城堡也可以毁掉!” 我不需要你毁灭国王的城堡。埃莉亚疲倦地想。 她很是为这个提议心动了一秒:她对毁灭国王的城堡没有兴趣,但是毁掉格温庄园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在这之后呢?魔鬼只能实现她一个愿望,即使是她毁灭整座格温庄园,格温家的旁支却都活着——毁灭除了亚瑟以外所有带有格温血统的人?可是她已命不久矣,即使能活下去,也很难保证能够平安地护着亚瑟长大。 总的来说,埃莉亚就要死了,不论她如何挥霍这个愿望,似乎都很难让她构思一场畅快淋漓的报复…… 曾经心比天高的埃莉亚·梅兰斯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囚禁生活中化为了灰烬,灰烬里的埃莉亚·格温是个瞻前顾后又胆小无比的俗人。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捏着被子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许久后,她看向魔鬼道:“我的愿望是,希望你实现另一个人的愿望。” “喂喂喂,你们还上瘾了是吧?!”魔鬼一蹦三尺高,甩着尾巴抗议道,“我不干!什么玩意儿!你们约好了遛我玩是吧?我可是魔鬼,魔鬼——” “请您千万别生气,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在捉弄您。您别担心,这个人一定会好好地许愿的。”埃莉亚的嘴角勾起一抹极为嘲讽的笑容。 “那就说来听听吧。”魔鬼半是怀疑,半是不情不愿地说,“这个人又是谁啊?” “她叫——”埃莉亚说到一半卡了壳。她在脑海里翻了半天,还是没翻到对方的名字,只好放弃,改口道,“您可以叫她玫瑰夫人,我们都这么叫她。她就生活在这栋庄园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内,很好找,一上楼就能看见。我活不久了,在我死后,您就去找她,她一定会许下愿望的。请您这样告诉她:您可以实现她的任何愿望,条件是不能伤害亚瑟·格温。” 魔鬼不耐烦地晃着尾巴。 “玫瑰夫人,亚瑟·格温。我记住了。好吧,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他嘟嘟囔囔,“这一次要是再说让我去找谁谁谁,我可就不干了……” 尾音还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埃莉亚静静地注视着魔鬼消失的地方,向后靠在枕头上,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突然笑出了声。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已经笑得近乎癫狂。站在卧室门口的守卫彼此对望了一眼,心想:夫人终于疯了。 不过,关在这里这么些年,直到现在才疯,也挺不容易的。况且她的病愈发严重,之前听医生说,已经没几天好活的了。要不是害怕她的暴毙引来圣殿那个梅兰斯骑士的关注,公爵早就给她灌一杯毒酒了事了。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要死啦。公爵已经在为自己物色新的伴侣,吃过一次教训后,他可谓是慎之又慎,不知道哪位小姐能够获此殊荣呢? 庄园里的仆人都在悄悄下注,守卫们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可以说是公爵府第二关心新夫人人选的人,公爵都还要排在他们的后面。 第一嘛,自然就是玫瑰夫人了。
第47章 格温夫人的葬礼在一个和煦的春日里举行。亚瑟穿着一套皱巴巴且不合身的黑色衣服,走在抬着棺材的仆人身后。 他始终低着头,春日柔软的绿草映在他同样颜色的绿色眼眸中。偶尔会有风拂过他的金发,送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他才会抬起头,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那只狡猾的鸟儿。 出席葬礼的只有亚瑟一人,没有任何格温夫人别的亲人,也没有哪怕一个出于社交礼仪来往的宾客。 格温公爵几年前就对外宣称夫人生病需要在家中静养,如此几年下来,格温夫人在北境的存在感近乎于零,外界对她的认知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程度。 况且,格温家族是北境最强盛的家族,而格温公爵又是格温家族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对妻子的厌恶显而易见,因此没人愿意冒着得罪格温公爵的风险来参加葬礼。 随着仆人的催促,亚瑟将手中紧握的花扔进墓穴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们将土铲在棺材上,填平了墓穴。花是他从墓园旁的草丛里摘来的,小小的蓝色的野花,一捧一捧神气活现地开着。 北境的春季极为短暂,今天天气很好,格温公爵便带着玫瑰夫人出门打猎。 向南走出墓园,翻过一座山丘又越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在亚瑟看不见的地方,格温公爵拎起一只野兔的耳朵,将猎物举得高高的,冲身边的人抬抬下巴,得意洋洋地说:“看,好肥的兔子!本来想说给你做个手套什么的,忘了这时候小畜丨生在换毛,做出来不好看,回头我给你买别的好皮子。今晚就吃兔肉如何?” 玫瑰夫人却并不开心。 她骑在另一匹马上,先是大声抱怨森林里的烂泥弄脏了她新做的鹿皮靴子,又抱怨疾驰的马匹颠得她想吐。她零零总总说了一大堆,末了策马走到格温公爵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野兔,眯起眼细看。 箭矢准确地穿过了野兔的眼睛,没有伤到皮毛半分——尽管换毛期的兔子皮并不值钱。 事实上,哪怕这是只油亮光滑的上好的兔子皮,对玫瑰夫人来说也算不上值钱。 她可有太多的皮毛了:松鼠、白鼬、狐狸、紫貂、豺狼虎豹熊……玫瑰夫人专用的更衣室里,几乎能找到世界上所有动物的皮毛。只要她想,就连人皮也会有人替她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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