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多大,非要来掺一脚,陛下怎么能令一个孩子来刑部,孩子不懂事陛下还不懂吗?这种地方根本不是她可以待的,将来吓哭了,还得要我来负责……” 谢兰修明白父亲的顾虑,他想起自己两次遇见那位公主殿下,她都身穿金色的裙子,好像是一只漂亮的雀鸟。 这样金枝玉叶的人,的确与阴暗压抑的刑部格格不入。 她不适合沾染此间污垢。 正思索着,忽然外面来传,公主殿下的马车抵达。 谢知止冷哼一声,就算再不情愿接待姜瑶,也得撩起官袍,乖乖地走出去行礼。 谢兰修连忙跟在父亲身后。 马车太高,下车时禾青给她搭了把手她才能踩上马凳,稳稳当当地落地。 令谢兰修意外的是姜瑶今天的穿着,不仔细看,还以为她是个金玉堆砌出来的小皇子。 谢知止上前道:“微臣携犬子拜见殿下。” 姜瑶微笑着回礼,“见过谢大人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如有错漏之处,还请谢大人多多海涵。” 她今天说话客客气气,言下之意是给他打一支预防针。 姜瑶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她上辈子查案从来没查赢过,现在拿了夜刃的令牌,肯定不会循规蹈矩认认真真地查,她担心自己闹腾过头,要给他的刑部添麻烦。提前跟谢知止说一句。 不过,谢知止好像并没有听懂她的用意。 姜瑶转身看着谢兰修,“谢大人公务繁忙,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让三郎君陪我就是了。” 谢知止身为刑部尚书,手头上当然不止折一桩案子。他忙得很,想必也没时间一直盯着她,专注看顾这一个案子。 而且谢知止总归是刑部尚书,官压一头,有他在身边,姜瑶也放不开,这是推辞也是命令,干脆把他支开,留他儿子就好了。 谢知止就等她这句话,给了谢兰修一个眼神,示意他认真对待公主,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谢兰修当然明白这点,回以点头,昨天英国公已经叮嘱过他一次了,万事以公主为重。 他于是上去对姜瑶说道:“殿下,案子的文书已经准备好了,让微臣带你进去吧。” “嗯。” 姜瑶眨着眼睛,跟着谢兰修走向内室。 其实,在谢兰修打量自己的时候,姜瑶也在偷偷打量着谢兰修,或许知道今天要外出,他也换下了他平时穿的广袖长袍,换上窄袖衣,和平时的文人打扮颇有不同。 姜瑶跟着他走进了隔间,文书官们进进出出,将这些天收集的与案子相关的文书都堆在了这里。 满满的,用木箱装着,和前些天姜拂玉桌子上相比,只多不少。 “父亲知道殿下要来,所以让人专门空出了一间屋子,这些天记录案子的文书都在这里。”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文书还是比料想中的要多。 古代用毛笔写字,抄录时为求速度,往往不会把字迹写太小,有时候不过百字就得翻页,故而导致宣纸耗费度极高。 她掀起一张纸,打量上面的字迹。 这是官员走访时随时记下的笔记,没有经女官手书,看起来有些潦草。 姜瑶皱了皱头。 谢兰修犹豫片刻,问道:“殿下,要我来帮你吗?”
第46章 兰草 谢兰修心想, 姜瑶好像还不认识字。 他没有直接提出来,免得伤害殿下的面子。 只是转而道:“这些微臣昨日已经看过一遍了,殿下如果赶时间, 臣可以简要复述给殿下。” 姜瑶心念一动,倏而抬头。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居然已经把文书都看过了, 按照时间推算,谢兰修拿到圣旨那一刻,就开始点灯翻阅。 如果是谢兰修,做出这样的行为也是常事。 他一直都是这么勤奋努力的人,对任何事情都十分认真,面面俱到。 姜瑶在满屋子的书箱中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居然发觉,此情此景,居然和以前他们的东仪宫书房有些相似。 光线穿过敞开的木窗,将屋内照得亮堂,或许是因为年岁见长, 从前的谢兰修并没有这么拘谨, 自从和她熟稔起来后,他就开始询问姜瑶是否可以将他的书搬过来。 刚刚开始, 只是一本两本,后来, 是一箱两箱,谢兰修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成外人, 进入东仪宫书房就好像他自己家的一样。 谢兰修擅长写文章, 笔下锦绣灿若金花,一片文章令外面诸多的士子羞愧不如黄口小儿。谢兰修没有正经拜师, 除了年幼时英国公为他开蒙,他今后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学,集百家至长,参悟古今圣贤之道。 以前同案温习,姜瑶累了,会想办法偷懒,在午后会靠着垫子休息片刻。 可谢兰修似乎不会累,姜瑶睡去时谢兰修在看书,醒来时他在写字,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静悄悄的,连翻动纸面都那样小心翼翼,唯恐惊动沉睡中的她。 姜瑶看着阳光勾勒出头的侧脸,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经意间笑了一下。 都说以眼见心,谢三郎君的眼,就是他的神,洞彻他一颗冰清雪魄的玲珑心,心正眼明。 “那就多谢三郎君了,不过我与三郎君已经见过好几次,哪怕不能成为友人,也算是泛泛之交,这段日子还得和三郎君相处,三郎君一直称呼我为‘殿下’,未免有些生疏,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她笑盈盈看他:“三郎君,以后你不必一直与我君臣相称,你可以喊我小名,阿昭。” “可是……” 谢兰修又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抿着双唇,似乎难以启齿,却又不忍拒绝。 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并不在乎这些身份间的称呼,不过也是,她并非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人,她天性不该被宫规约束。 谢兰修此前已经明确在称呼上回拒过她了,这次还拒绝,会不会不给她面子? 但如果真的要喊她的小名……公主殿下的小名,好像只有陛下和郎君在喊,他和殿下只是泛泛之交,这样称呼她,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姜瑶明白,他向来是守规矩的人。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还是守着一套规矩,喊不出口。 谢兰修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乖孩子,从小被按进世家贵公子的模板里,被长幼尊卑那一套教化,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对规则的顺从,长成了世人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尊卑称呼、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大人们从小教导他的来。 这是他的习惯,很难被改变。 要他一时打破成规,的确比较难,姜瑶也不勉强,眼看着他紧张得又要发红的脸,姜瑶笑了,“私下叫就好了,如果喊不出口也没关系。” “三郎君不让我称呼你‘哥哥’,我直呼三郎君,也觉得有些疏远,以后我就称呼三郎君的字,‘兰修’可好?” 这是一种爱称,就相当于姜拂玉高兴的时候喊她臣属一句爱卿,倒是没什么不妥。 上辈子姜瑶最开始称呼谢兰修为“兰修”,后来称呼他为“哥哥”,但更多的时候,姜瑶都在喊他“兰修”。 听到这个称呼,谢兰修心里一顿。心里似乎有跟什么弦被拨动。 兰修…… 脑海中忽然间飞速闪过许多个声音,像是耳鸣一样嗡嗡作响。 谢兰修恍惚间惊觉,好像也有人,时常这样称呼他。 她坐在草席上,眼眸弯着,姿态放松随意,笔墨沾上她的白色衣袖,“兰修,你看我今天练的字是否有进步。” 他眉头微微一皱,难得地走神片刻,他揉了揉眉心,脑海中的声音消弭,化为一片灰烬,随风轻轻逝去,不留任何痕迹。 他抬眼正视坐在逆光处的姜瑶,她身后是敞开的窗户,窗外种植着参天碧绿的梧桐树,树影婆娑,随风轻摆,光线透过树影和纸窗,将她的轮廓勾勒地参差不齐。 谢兰修抿唇片刻,开口道:“殿下……不……” 他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阿昭。” 谢兰修站在姜瑶身前,阳光落满屋子,他身上被淡黄色的光圈模糊,姜瑶听着他喊自己,抬头望着他,恍惚间,如魂兮归来,姜瑶一瞬间竟然觉得,上一世的谢兰修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但窗外树枝晃动,光影交错间,有碎光揉进了谢兰修的脸上。 这样仰头看他太过刺眼,姜瑶眯着眼睛适应片刻,终于又看清了谢兰修,脸上还带着红晕。 像是喊出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很难为情,他果然又脸红。 姜瑶忍不住抿唇一笑,方才果然是她的错觉,谢兰修怎么可能想起来? 姜瑶承认自己上辈子活得够失败,但是真的要比起来,谢兰修比她惨一百倍。 姜瑶希望谢兰修永远不要想起那些过往。 这个谢兰修可比以前那个好玩多了,姜瑶还没玩够。 谢兰修方才莫名其妙地魔怔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正看到公主殿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他有些紧张。 他想起还要正事要办,忍不住提醒道:“阿昭,该查案了。” 有一就有二,喊过一次的称呼再次脱口叫出来也变得顺口了。况且祖父也说,对殿下不必太拘谨,免得惹殿下生厌。 他不愿意殿下厌弃他。 姜瑶摊开手,“那就有劳兰修了。” 他不是都看过吗?直接挑重点讲给自己听就好了。 …… 谢兰修每天都要再录抄写一大堆东西,从一众文书中摘录提取要点的本事一绝。 他昨天熬夜看完了文书,然后浓缩成简明扼要的句子,以最少的语句很快给姜瑶梳理了案件详情。 谢兰修看过资料,知道姜瑶和林愫当时在场的。 时间线推回姜瑶在崇湖上与林愫泛舟的那天,姜瑶落水之后,林愫立刻调动最近了府衙,并亲自下水救人,落水百余人,包括那位名叫云娘的歌女,全部打捞上岸。 死者唯独云娘一人。 当夜,姜拂玉下令,城外守军介入此事,将落水的人送回家中,并且统计人数。 这些人有上京本地人,也有南来北往路过此地的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均可查验户籍文书,而且多是友人或者亲友相伴出行,除却四位学宫弟子,皆是白身百姓,当时船上与上京世家贵族有关的也就林愫姜瑶外加一个白青蒲,并无他人。 次日,姜拂玉命人打捞游船,想要查找游船上面被动过手脚的痕迹,但是游船损毁严重,能打捞起来的,只有一堆漂浮起来的木头,并未发觉有异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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