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谣言兴起,城中三人成虎,狐妖之说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姜拂玉派禁军镇压谣言,派兵镇守茶馆,闹市,抓捕在城中传谣之人,一天下来,谣言稍稍被压制。 因为人手分身乏术,所以姜拂玉转而将案件交给刑部,今日又交到了姜瑶手中。 刑部堆压的案子向来很多,即便姜拂玉命此案要加急,然而这个案子牵涉林愫,官员们生怕得罪人,纷纷推拒,拖延,直到姜瑶前来。 “这些是落水之人的户籍资料,官员们都核对过了,暂时没有从中找到可疑之人。” 谢兰修指着案上分类好的东西对姜瑶说道,“这部分是周边目击者的口述,有人述说当时看到在船沉之前,曾有人目睹湖中有人野游,有可能是动了床上的榫卯结构,让船失控,只是……” “这些口头所述,均无从考证。” 姜瑶听着他说着的话,抬手翻阅几篇户籍文书。 都是良民,有儿有女,有父有母,有迹可循,这样的人,没必要去做亡命之徒。 “阿昭,我建议,还是从死者身上查起,仵作验尸的结果描述,她身上的伤口有点怪异。” 姜瑶也觉得应该先查那个云娘。 当时,楼船相撞,别人都惊慌失措,就她一个人在大声嚷嚷。 她当然有问题。 姜瑶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被林愫搂在怀里,紧张中看云娘撕开的衣裳,裸露肌肤上的三道伤口。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抓开的一样。 利爪…狐妖…… 姜瑶眯了眯眼睛:“她的尸身在吗?” “本来停尸在刑部,后面味道太重,有文官受不了,就暂且搬到城外去了,阿昭要查吗?”谢兰修看着姜瑶,有些犹豫,“其实,阿昭传仵作也是可以的,仵作已经验过了。” 那样的东西,不太适合让她看见。谢兰修怕她今天反胃,吃不下饭。 姜瑶说道:“把和云娘有关的东西都带上,我们出城去看看。” 云娘的尸身被打捞起来后,就暂时放在京尹府衙里,后来随着案子一起移送刑部。 过了谷雨,上京城愈发闷热,加上潮气侵蚀,尸身很快就发霉腐烂,发出浓烈的臭味,稍稍走近,就会被那难以掩饰的臭味熏得腹腔翻涌,接受不了的人立刻就能吐出来。 于是在刑部官员的抗议下,尸身就被送出了城,放在官衙的义庄上,和其余凶案的尸身堆放在一起。 姜瑶已经借着谢兰修偷懒省却了去看绝大部分文书,只是关于云娘的部分,她还是事无巨细得翻阅了一遍。 云娘出身很低,她的母亲是勾栏瓦舍中人,父亲不明。 她从出生起就是奴籍,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云娘只是她的伎名,别人给她的一个称呼。 她年幼时在青楼里打杂,等到长大,自然而然继承了母亲了衣钵。 既年轻又美貌,还弹得一手琵琶,云娘接客后,很快恩客不断,在西市打出了名声,每日楼里都聚满了听她弹琵琶的人,每日抛向台上的珠宝首饰不断,颇有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气象。 游湖那天,船家为了招揽风雅之客,请了歌舞伎上船,给客人们弹奏靡靡之音。 这也是崇湖上船家的正常操作,船家为了挣钱,无所不用其极,花样百出,要做到风雅糜烂,别开生面,自是少不得往船上装点。 如花美眷,冰肌玉骨,正是最好的装饰品。 云娘也不是第一次登船献技,刑部的人效率很高,把云娘从前登船全部的经历都记录在案。仔细一看,已经有十余次。 这次船家相邀也是提前定下的,楼里的老鸨都知道,她那条楼船上,大部分都是她的恩客,眼睁睁看着她发疯,投湖,淹死在湖中。 谢兰修坐在马车边上,见她看得认真,没有打扰她,只是贴心地替她将马车中晃动的帘子打开,让阳光可以照落在她的身上,充盈马车,让车厢内更亮堂些。 她安静下来的样子,宛如精雕细琢的白瓷被阳光照亮,白雪中透着嫩粉。 谢兰修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记得好像许久之前,有那么一个人,总是坐在他的身边,垂首看书,翻动的书页和着清浅墨香,书卷兰草气息萦绕在侧,那人乌发未挽,垂落至他衣角。 但仔细搜索,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公主殿下是识字的。 姜瑶车上看书,有些头晕,闭上眼睛休息。 谢兰修见她不看了,遂将帘子拉上。 姜瑶手搭在马车的靠垫上,食指轻轻地敲动,推理了一下时间线。 她和林愫是上午的时候出宫的,在此之前,他们要离宫的消息、行踪都是未定的。 云娘登船献技,是提前两日船家就和老鸨说好的,也就是说,云娘如果是冲他们而来,必定是临时起意,并非早有蓄谋。 青楼瓦舍,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一个女伎每天流连之人不在少数,想要找出可疑之人,难上加难。 如果缩短时间,就在云娘投湖当天……不,准确地说,是在她和林愫登船之后,云娘跳湖之前。 姜瑶睁开眼睛。 “到了!” 马车停在城外一处禁军把守的屋舍前,这里,就是停尸的义庄。 谢兰修先踩着马凳跳下车,然后抬手去扶姜瑶,谢三郎生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他只扶姜瑶,并不逾矩,等姜瑶平稳落地,立刻收起手来。 守卫们早就知晓今日公主要驾临,连忙出来迎接。 “殿下,死者的尸身正停灵屋中,单独辟开的屋子,让我等带殿下入内观看。” 姜瑶迈步想进,忽然又听他道:“义庄污秽,还请殿下和谢郎君系上面罩。” 他们取出了一张纱制面罩,谢兰修先拦在她面前,接过面罩,自己系上,微微皱眉,没有感觉到不适之后,才取过另一个面罩。 “殿下,您转一下身。” 谢兰修给她系上面罩的时候,姜瑶才回过神来,今天她出门没有带侍女,伺候她的事情居然是谢兰修在做。 她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能这样麻烦谢兰修,她本来想说自己也可以系面罩,但是谢兰修动作太快,已经将面罩蒙到了她脸上。 “味道可能有点难闻。”谢兰修提醒道,“殿下忍一下。” 面罩刚刚搭在她的脸上,姜瑶就觉察到了上面带着浓郁的香气,不知道在药水中泡了多久,浓重到似乎可以将外界的一切气味隔绝。 她眉头拧紧,鼻腔被浓香呛得有些难受,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适应上面的香气。 谢兰修自己系面罩的时候干脆利落,替姜瑶系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凝视着姜瑶的耳背。 “好了吗?” 姜瑶喊他,他才连忙把绳结系好。 等走进停尸的房间中时,姜瑶终于明白了,这块面纱的用处有多大。 方才才外面尚未有觉察,她一进屋中,那冲天透顶的浓郁尸臭瞬间扑面而来,直直攻击她的大脑深处,透彻心扉。 哪怕有面罩上的熏香阻挡,她也能够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腐朽的味道。 姜瑶想起从前在生物书中看到的:人对同类尸体会感觉到本能的厌恶,这是长久进化而来的,刻在DNA里面,令人产生生理性厌恶的气味。 姜瑶见识过更可怕的,理智上并没有感受到太大冲击,这具身体似乎从小娇生惯养,还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味,眉头反射性地拧了片刻。 她转身看着谢兰修,发现他正倚着门,脸色有些难看。 姜瑶觉察他的不适,提醒道:“如果适应不了,兰修不妨在外面等候片刻。” 他握紧泛青的骨节,摇头,“无碍。” 公主殿下尚能勉励支撑,他可不能躲在后面。 有人替他们打开棺椁,云娘赤身裸体躺在其中,衣裳全部撕碎,只能勉强遮挡最隐私的部位,四肢已经泡肿,发黑。 胸口那三道伤口,更为触目惊心。 “是刀伤,”仵作一边说着,一边在虚空中朝自己胸口比划,跟姜瑶解说道:“根据刀口的深度判断,她是自己握刀划出的伤痕,许是因为刀口太钝,故而导致伤口看起来如锯齿,刀伤不致命,初步断定是死者划伤后跳入湖中溺死。” 他打量着姜瑶的反应,他本来以为,姜瑶会害怕,但她情绪淡淡地,垂眸凝视棺椁中的女子。 姜瑶并没有感觉到害怕,仔细打量那刀伤,甚至还凑近去看深度是否真如仵作所说。 她食指在自己胸口划过,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过那女子在楼船上端着琵琶的模样。 三道血痕,伪装成狐妖利爪划过的痕迹。 姜瑶忽然往外走,“兰修,我们去西市吧。” 西市的醉仙楼,正是云娘的居所,在姜瑶之前,禁军和刑部的人都分别来录了口供,把云娘的亲近之人都问询了一遍,只不过姜瑶想要亲耳听听。 下了马车,谢兰修才知道姜瑶要来这种地方,他抬头看着楼上打扮得春光明媚的姑娘,脚步一顿。 非礼勿视,谢家家风极严,连纳妾都不允,这种风月之地,谢家的车马平日里见之都要绕道而行,谢兰修更别提亲临了。 他犹豫了片刻,姜瑶已经冲到了前面,谢兰修欲言又止,但出于查案,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憋红了脸跟在她身后。 这么小年纪的来客楼里的人还是头一次见,但只见她从宽大的马车上下来,有侍卫跟随,打扮也光鲜亮丽的,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贵客。 守在门边招徕客人的小倌立马来了精神,还没等姜瑶拿出官衙的令牌,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二位小客官,是第一次来吗?是听曲还是干点别的,有什么想要的,就尽管告诉哥哥,我们可是姑娘和哥儿们都有……” 他满脸堆笑,身上沾染着楼里的脂粉气,他刚靠近,姜瑶就被他身上那不知名的烟尘香气熏得难受。 正想开口呵斥,忽然身后伸来一只脚,直直踹在小倌胸口上,一脚将他给踹开。 “小心!” 谢兰修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到,下意识将姜瑶护在怀里。 两个人纷纷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前。 那人长发高束,脸上覆盖了银色面具。 寒冷如冰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透着一种幽深的死寂:“没看见这是两个孩子吗,姿态放端正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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