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究天生身体孱弱。自上学那会起,他就时常生病,身边就常年跟着一群奴仆,天天喝药,身上总是带着浓郁的草药气味。 他是五个人当中第二个离开学宫的。 上官究很早以前就向同窗袒明志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向同窗那样,考科举,入朝为官,他来自温婉的江南水乡,从来不属于权力与物欲横流的上京城,他迟早都要回去的。 来京一遭,只是想要看看世间繁华,趁年轻时浪荡一回。 就在“沈序”假死不久后,上官家老家主也出了意外。 老家主在一次随船外出时失足落水,呛了几口水,之后便生病卧床。 上官究就自行退学,收敛心性,按部就班地回家去,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帮父亲打理偌大家业,唯有四时年节,念着曾经上京城内挥斥方遒的岁月,和京中故友鸿雁传书,互赠礼物,聊解思念。 …… 与从前相比,上官究又清减了不少。 以前上官究虽病弱,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体弱清瘦的公子,穿着素色的学生服从学宫中走出去,单凭脸就能将附近勾栏里的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却远不及现在这般瘦骨嶙峋。 或许是许久未见,林愫的记忆中对他只留有一个模糊的倒影。方才看见他的时候,林愫发觉自己甚至都不太认识眼前的人。 他眼窝深陷,眼底积攒着厚重乌青,生命力被什么蚕食,仿佛不久之后就要消磨殆尽,连带着整个人都内敛了不少。 十年前崇湖学宫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学生,都不可避免被时光磋磨,磨平了棱角,面目全非。 林愫眼角有些红了。 白青蒲连忙接话道:“不循也知道,畏畏缩缩是上官氏的老毛病了,一口茶水罢了,他喝了又不会当场死人。” 他最擅长热场,折扇一开嘴巴便停不下来了:“自上学起就知道他身子弱,病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老样子,你担心他作甚?上官家天天搜罗来无数珍贵保命药,这人天天吃着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再活个二十三十年都没问题,没准比你我还长命。我说不循,可别把他当成瓷人了!” 白青蒲似乎还处于少年时期,语气一如从前,清风朗月,霎时间冲淡了几人间萦绕的愁绪,连带着将几人间因许久未见而暗然滋生的生疏也一扫而空。 林愫终于是笑了出来,语气渐渐平缓:“江淮至关中,二十余日路程,听青浦说,上官兄长途跋涉,两日前方抵上京。” 上官究说道:“青浦的信鸽刚飞到,得知你尚在人世,一时思绪纷飞,忆起昔日京中往事,终究是没忍住想回来看看,当日便命人整理行囊,带着孩子过来了。” 他垂首笑笑:“我这身子,若是再不回来,就以后没机会了。” “上官兄还是别拐弯抹角了,”林愫笑着说道,“你我什么关系?我可不信你这人这么毛躁,不远万里不顾身体赶到上京,就为了与我叙旧。” “藏着掖着也没意思,我当年花了你这么多钱,连我家阿昭也受了你两箱金子,你想要什么,直言便是,但凡是我能做到的,必然竭尽全力帮你做到。” 林愫是前日收到白青蒲的传信的。 忠勇侯位列一等公爵,身为世子的白青蒲向来可以直接与禁中通信。 白青蒲是要替上官究讨一封入宫的旨意。信中陈言,上官究已经抵达京中,想要入宫,与他见面。 林愫是多么心思明亮的一个人,明白上官究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进宫”,其次才是“见面”。 上官究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借着林愫这层关系,拜会姜拂玉。 那两天姜拂玉正在病中,不宜见客,林愫干脆直接把他进宫的日期推到了太后寿宴这一日。 “不循果然聪慧,什么都让你猜到了,”上官究目光柔和,也不再隐藏,他目光悠悠地转向方才上官寒离去的地方,“身为父母,不过是为了儿女事烦忧。” “那个孩子,和他母亲一样,性情温和懦弱。” 他轻叹道:“如果有时间,我尚可为他筹谋远虑,慢慢培养他长大,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怕他,承受不住上官家……” 说着,他收回了目光,落在林愫身上。 “我想要将那个孩子留在上京,准确地说,是留在宫中,如果可以,我想要将他托付给不循,若是不循愿意照拂一二,上官家的一切,不循可自取之。” …… “我…我是上个月…从家出发来上京城的……” “爹爹说,要带我入宫…他让我入宫以后要好好听话,守规矩,向陛下公主殿下行礼,要谨言慎行,少说话……” 上官寒真的不知道什么,被姜摇一通逼问,也就只会来回说那几句话。 他眨着眼睛,双手局促地揪着自己的衣摆,都快哭出来了:“公主姐姐,我真的不知道阿爹为什么要带我过来……” 姜瑶反复问了好几次,直到确认自己把他的话榨干了,一滴不剩后才放过了他。 看来,这小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姜瑶总算放弃。 此时的姜瑶才八岁,而上官家的家主也不是上官寒。 就算两边要暗度陈仓,也是上官究和林愫之间的事。 姜瑶想到自己那柔柔弱弱、性情温和的爹爹,居然也开始暗中勾结商贾,心中感到不可思议。 也不知道,林愫在水榭中和上官家交易了什么。 私心上想,姜瑶想要林愫一直保持纯粹心性,世道浑浊,保持本心不易。姜瑶想要爹爹不染纤尘,这种丑恶的事情,她来做就可以了。 但若是林愫有朝一日真的学会了筹谋,姜瑶也会感到高兴,因为爹爹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姜瑶喜忧参半,蹲在水边惆怅叹息。 上官寒见公主姐姐不说话了,便又默默拿起一块小点心,慢悠悠地啃了起来。 水流哗哗,在她们身侧,流淌不息。 就在此时,姜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四郎,别跑那么快!” 姜瑶蔫地回头,身后的一个小坡上,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往下冲,将后头追赶的宫女和哥哥甩得远远的。 他跑得飞快……然后摔得也飞快。 草坪上,忽然出现了一块阴险的小石头。 孩子跑过的时候,这块可恶的石头狠狠地暗算了他,并且给他好好地上了一课“走路要看路”。 他脚下一拌,整个人跌了出去,像个轱辘轴一样在地上翻滚转动,最后停在了姜瑶面前。 姜瑶眨巴眨巴眼睛,默默拉着上官寒后退了好几步。 那小孩看起来小小的一只,但是嗓门贼大,张口就“哇”一声哭了起来,“娘~” 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君与几位宫女急匆匆跟了过来。小郎君半跪在地上,将孩子扶起,连声哄道:“四郎别哭,哥哥在这呢,摔到哪儿了?” 可那小娃娃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那样,脸色憋得通红,扯着嗓子乱号,引得附近的人纷纷侧目。 小郎君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细声哄着,孩子好不容易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他舒了口气,抬头时正巧和姜瑶四目相对。 “殿下?” 谢兰修动作一顿,他是没有想到,谢小四这一摔居然摔到了公主殿下的身边。 姜瑶眨眨眼,“好巧呀,你也带弟弟玩呀?” 正在吃点心的上官“弟弟”停顿片刻,忍不住觑了姜瑶一眼。 谢兰修解释道:“父亲随陛下去拜会太后,母亲方才去了更衣,四郎暂且交由我来照看。” 姜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好比父母没空照看小孩,临时让自家别的孩子顶上,大的看护小的。 姜瑶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一个人照看弟弟,你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 谢兰修抱起谢小四,轻轻地给他拍打衣角的灰尘,一边跟姜瑶解释道:“大兄一入琼华殿便不见了踪影,至于二兄……” “刚刚琴声停了,莲花落在了二兄面前,他被人拉上去作诗了,”谢兰修目光转向高台之上,“就在上面。” …… 高台之上,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正颤抖着握着毛笔,看着眼前的白纸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人活两世,谢鎏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晕纸的人存在! 主持曲水流觞的司礼点上了一支线香,笑容温和,“请谢二公子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以‘南山’为题,赋诗一首!” 南山,什么南山? 他笔尖的墨水掉落,在白纸上晕开。 救命,谢鎏在心中呐喊,他压根就不会用毛笔呀!
第55章 老乡见老乡 谢鎏哆哆嗦嗦地看着燃烧的线香, 笔尖都在颤抖。 曲水流觞,四周宾客一边互相推辞,说不希望莲花流到自己身前, 一边又眼巴巴盯着那莲花,心里非常希望莲花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琴声能够停止,让自己也有光明正大在众人面前炫耀文采的机会。 十六岁的少年, 正是最为年轻气盛之时,渴望扬名立万。 谢家二郎在猝死之前,心怀凌云志。 座上抚琴的那位少年,可不是随便从乐坊请来琴师,那是王家的六公子王川息,亦是正经八百的贵族子弟, 以擅琴而著称,指法变化万千,一曲《高山流水》惊鸣四座。 穿越而来的谢鎏不知道,王家六郎和“谢鎏”本人相识多年。 ——如果知晓,谢鎏刚刚肯定掉头就跑, 根本不会傻乎乎的往前坐凑热闹。 作为好友, 王川息当然知晓谢鎏在谢家的处境,论出身, 谢鎏非长子,无法继承爵位;论才华, 谢鎏也远不及被英国公亲自教导是谢三郎那般出众,在谢家的群星璀璨中被埋没, 甚至要被弟弟压过一头。 为此, 谢鎏一直心中苦闷,渴望有朝一日能够脱颖而出, 让人提起谢家,想到的不仅仅是清流的英国公,不只是铁面无私的谢知止,也不仅仅是年少才子谢兰修,还有他这个努力上进的谢二郎。 于是今日曲水流觞,王六郎奏琴,不介意顺水推舟送他个机会,一边观察着小莲花走向一边把控节奏,只待那小莲花在谢鎏身边流连之际,按住了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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