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死去的那夜,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彼时,狱中静悄悄的,守夜的狱卒都在打着瞌睡,姜瑶一如既往,疲惫地靠在墙角。 睡梦中,忽然被开门声惊醒,陡然睁眼,借着高窗上照进的月光和远处微弱火光,姜瑶依稀看见一个人站在铁门前,手中握着白色长绫。 她下意识往后缩,探手伸向稻草堆里。 上官寒那日探访天牢,离开之前,曾经偷偷将一把短刀塞进她的手中,她悄悄地藏了进了稻草中,如果有人想要对她图谋不轨,那她就…… 然而,下一刻,那个黑衣小吏却一动不动地展开手心,一块玉佩垂落下来,流苏坠子无风而动。 姜瑶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月光下,姜瑶看见那块玉佩发射着明亮的光泽,这是一块青色的玉佩,还有上面的合欢花图案。 认出玉佩的时候,她心渐渐沉落下去,藏在稻草后的手握紧又松开。 她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伸手去握住那块玉佩。 虽然离家多年,但是她还是记得林愫常年收在盒子里的那块青色玉佩。 他珍藏的东西很少,像这块玉佩一样小心收着,甚至因为担心被她弄坏,都不愿意给她多看一眼的更是世无其二。 年幼时姜瑶好奇,曾经哀求撒娇撒泼,才有幸在林愫的盯梢下,赏玩一番。 那时候的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看清被爹爹爱惜的物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看清后也觉得不过尔尔,却唯独认认真真记住了玉佩上的图案。 小吏给她看的这块玉佩的玉质、色泽,还有上面的花纹,和她年幼时观赏的玉佩一般无二。 如果他们不是见过林愫,又如何能拿出这样的玉佩来威胁她? 她这双伤痕累累的双手捧着玉佩,血渍染污了青玉,和幼年时相比,再次见到这块青色玉佩,一切已然物是人非。 姜瑶哭了,眼泪冲洗着她脸上的血污,滴落在玉佩上。 小吏握着白绫一圈圈地缠绕上她的脖颈,收紧,窒息感传来。 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夜里只派一个瘦弱的小吏就敢来杀她。 林愫珍藏的东西,很少会落入他人手中。 他们是什么时候找到爹爹的? 爹爹还好吗? 可是姜瑶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事了。 她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 再不甘心她也无可奈何。 她不想死在这里,但是她更害怕林愫因她连累。 落到李家人手里,只要她还活着,李家人肯定不会善待她爹爹的。 白绫的缠绕下,她感受到空气在消失,大脑因缺氧而胀痛,万物化为流光从她的世界中抽离出去,连带着她的生命,也缓缓流逝。 她这一生过得足够失败的了,她死了就死了吧,只求用她这条命,换取吉光片羽的希望,护住她的爹爹…… 这样就足够了。 姜瑶认命地闭上双眼,不再挣扎,手中的玉佩掉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 姜瑶从醒来开始就是闷闷不乐的,连饭菜也吃不怎么下去。 临春方才看她不舒服,又不肯找御医,心想她可能是因为头伤未愈,本来就头疼郁闷,加之醒来时没有看见林愫和姜拂玉,心绪不佳,有些魇住了。 小孩子都是粘人的,姜瑶也不是宫女们看大的,宫女们说不上是她亲近的人,比起从前宫里长大的孩子,姜瑶更像是个民间长大小孩,也更粘父母。 临春特地找人去景仪宫,将姜瑶苏醒的消息告知女帝和郎君,希望他们能回来开解姜瑶。 可惜那两位这两天忙着追查胡族奸细,几乎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分神。 林愫更是已经在廷尉司呆了一天一夜,审问最新抓捕的胡人,最快要到晚上才能够赶回凤仪宫。 姜拂玉只是吩咐御医和宫女们照看好她,等她忙过了这几天,她抽出时间再好好陪一陪姜瑶。 胡人胆敢勾结南陈亲王与重臣,妄图把控南陈朝政,姜拂玉怎能咽下这口气?看这两天的风向,朝臣们大抵能猜到不久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恐怕就在不久之后,继危阳之难以来,南陈和胡人,将再有一战。 姜瑶查出姜潮背后是胡人时也猜到了这一点,不过后续就不关姜瑶的事了,真的要打,那也是姜拂玉要考虑的事情,排兵布阵是武将该想的,而统筹布局则由文官考量。 作为只有八岁的公主,在战争大事上,姜瑶甚至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她怔怔地坐在窗台前,看着院子里渐渐长高的花树。 时节轮转,春夏代序,距离他们刚刚回宫那会儿,这院子里的花草愈发繁盛,连带着雀鸟也多了起来。 有几只麻雀在屋檐上筑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临春将御医熬好的药端给姜瑶:“殿下,您先把药喝了吧,陛下暂时不能过来,郎君晚上就会回来,你还是别等了。” 姜瑶向来怕苦,但她发呆的时候大脑放空,只会无神地听从临春,像只木偶一样乖乖地捧起碗,把药喝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临春话中的意思,是以为她现在走神是为了等姜拂玉和林愫。 其实不是。 她只是因为又梦见了上辈子天牢里的场景,有些魔怔。 梦中,她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屋中,不辩日夜,浑浑噩噩,被刑讯逼供,打得浑身是伤,每一日都活在恐惧之中,不知道哪天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她拉开袖子,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臂,依稀记得双手全是血水的模样,好像还感觉到身上有些幻痛。 她将药碗还给临春,顺便漱了个口。 姜瑶已从临春口中得知姜拂玉下令将襄阳王府所有下人弃世街头,且唯独还将姜潮留在天牢中,至今未处置,也没有消息。 可能,真的是要放过他…… 姜瑶思绪翻涌,如果姜拂玉看着旧情放过姜潮,让他还能从天牢中出来,上辈子已经死去的她也不会安息的。 如果姜潮还活着,她这辈子也不会安宁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瑶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喊道:“禾青……” 禾青方才一直蹲在屋檐下的梁柱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麻雀孵蛋,听见姜瑶的呼喊,从上面跳了下来,闯进她的视线中,“殿下有何吩咐?” 姜瑶也从榻上跳了下来,“走走走,跟我去天牢。” 再一次踏出天牢,虽是隔世,但对于姜瑶而言,不过才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姜瑶看着望不到头的阴暗的牢房,有些怅然。 天牢就在外宫,平日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 最近抓捕的胡人全部都关在廷尉司,剩下一些牵涉其中的李家及其帮凶,则都被收押在此处,姜拂玉调重兵看守。 见到小公主出现,守卫皆惊讶,“殿下,天牢乃污秽之地,殿下尊贵之身,怎么亲自到来?” 姜瑶吸了吸鼻子,周遭阴冷潮湿的味道涌入鼻腔,唤醒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她忍不住捂住口鼻。 “襄阳王是关押在这里吗?” “是的,”守卫迟疑地问道,“殿下是想要进去吗?” 姜瑶点点头。 “母皇这些日子忙着和朝臣们周旋胡人之事,无暇管顾襄阳王府,何况……” 姜瑶压低了声音,“襄阳王与母皇又是姊弟,念及旧情,母皇不好直接处置襄阳王,所以托了我来。” 狱卒听懂了姜瑶的言外之意,她这是暗示女帝亲缘,不好意思明面上处置姜潮,所以让她这个女儿来代劳,偷偷了结了姜潮的意思吗? 可是,姜瑶年纪那么小,女帝就算真的要暗中处理了姜潮,也不至于让姜瑶来吧? 狱卒疑惑地问道:“殿下可有陛下的御令?” 姜瑶看着他,目光冷了下去,肃声道:“本公主在此,就是御令。” 姜瑶是女帝唯一的孩子,女帝对她的宠爱宫里宫外有目共睹,若非女帝吩咐,她身为公主之尊,也不会屈身到这种地方来。 她一发话,狱卒就不敢追问了,只好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入牢房中。 只是在她进去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让人立刻去通报景仪宫。 姜拂玉都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姜潮,怎么可能有御令? 姜瑶想空手套白狼,糊弄狱卒的。 趁着姜拂玉现在还在景仪宫中接见大臣,无暇顾及到姜潮,姜瑶捏着袖子底下藏起的短刀,提起裙摆,快步跟着狱卒上前。 ——她要宰了姜潮! 很快,姜瑶就到了关押姜潮的牢房。 进了天牢,众生平等。 哪怕是再尊贵的人到了这里,也一样会被剥下尊严,像畜牲一样被关押在昏暗的牢房中。 牢房内暗沉,唯有高窗上泄下点点阳光,需要掌灯才能看清屋中情况。 狱中饭菜吃不惯,姜潮被饿了好几天,浑身都没有力气,瘫软在稻草堆中。 他的脸上全是泥垢,原本眉清目秀的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形状。他的衣裳和头发也全乱了,外袍灰扑扑的,好不狼狈。 姜瑶就站在铁栏杆前,垂眸看他。 虽然姜潮精神萎靡,但是起码浑身上下的皮肤还是完整的,没有人给他上刑。 他见了姜瑶,反而精神了起来,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小公主,你是来看我的吗?” 姜瑶冷冷地盯着他,袖中的短刀蓄势待发。 她知道,她没有拿出姜拂玉的诏书,狱卒半信半疑,哪怕放了她进来,也肯定会回去告知姜拂玉。 姜拂玉肯定会带人过来的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哦,不对,”姜潮笑道,“你应该是讨厌我的,怎么可能来看望我?” 他扒拉着铁窗,隔着铁窗,那双眼睛幽深,淬满了毒意,不加掩饰地怒骂道:“你爹是个贱人,你是你爹生的,也是个小野种,明明是你我先认识你娘的,如果没有你爹硬插一脚,我和你娘早就在一起了,都怪他那个贱人,他就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而你这个野种也一样!” 姜瑶捏紧了拳头,冷冷地盯着姜潮,然而片刻后,她忽然发现,姜潮似乎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了,还能趴在栏杆上说话,全凭对姜瑶的憎恶吊着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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