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氏嘴唇抖了抖,还要再说时,却被那坐在椅中的少女截断了话头:“解夫人不必再费心与我罗织诸多罪名了,这些话,你初至登泰楼时直接拿来说一说,固然透着荒谬的自以为是,却至少叫我敬你两分光明磊落——” “眼下小人行径已被揭穿,再说这些,却是连拿来挽尊都显得多余了。” 那少女周身与语气中似有若无的俯视之感叫解氏怒红了眼,“你当是自己是谁,也敢如此同我说话!” “我未曾当自己是谁,是解夫人太拿我当谁了。”常岁宁看着那已失态的妇人,道:“只因我所作所为与你相悖,你便将我视作洪水猛兽异类,好似我的存在即挑衅了你的权威——” “周顶是谁,他是如何死的,与我之间又究竟是何瓜葛,你或许不清楚也根本不在意,你只是想借名节这把屡试不爽的刀将我除之后快而已。这把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刀本该是好用的,但你没想到这次却出意外了。” 而之所以‘没想到’,无非是同那画中虎一样,久居幽林,一叶障目,久而久之便只剩下自以为是的傲慢了。 在她的印象中,解氏本就称不上是个绝顶聪明人。 但以往虽不算如何聪明,却极擅求存之道,深谙捧高踩低之道,在宫中一路走来也算是小心谨慎。 解氏运气很好,出身低微却有今日身份威望实属难得。 但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越活越聪明的,人若习惯了追捧,便会慢慢忘记不受追捧前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一旦习惯了只随喜恶傲慢行事,便将那份谨慎小心也丢了。 而今晚过后,她便需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了。 “你……”解氏额角已有青筋鼓起跳动,她猛地抬手指向常岁宁,却发现自己竟已说不出有力道的反驳之辞。 她竭力释出的威严压迫也无法撼动那椅中少女半分。 “今日此处乃我之私宴,解夫人不请而来,席座已满之下,我允夫人入内已是破例,算是敬夫人女子之师美名三分——可夫人所行既不堪配女子师之名,亦全然不懂为客之道,那这三分敬重,我便只能收回了。” 常岁宁看着解氏,道:“解夫人现在可以自行离开了。” 解氏伸出去的手指颤了颤。 这是在驱逐她了! 她脑中嗡鸣,眼前一阵发昏,身形摇晃之下被仆妇扶住。 看着那一道道驱离的目光,面色涨红的仆妇咬咬牙,扶着自家夫人转身离去。 明洛抬眼看着那狼狈离去的主仆。 “宁宁……怎就这么放她们离开了,这未免太过便宜她们了!”常岁安压低声音问妹妹。 常岁宁将茶盏递给喜儿,起身道:“其所犯之事并未被明言写入律法之内,且她有一品诰命在身,没有圣人准允,各衙门为此小事也问责不了她。” 常岁安满眼不甘。 姚夏也觉得不公平,但还是安慰着常岁宁:“常姐姐消消气,虽律法问罪不了她,但今日之事有目共睹,公道自在人心!” 常岁宁看向众人间那些同样感到不平的目光。 今日之事发展至此,已不是小打小闹—— 故而相应的,公道便不会只在人心。 将解氏逐离此处,并不代表着此事就此揭过了。 明洛的视线从解氏主仆离开的方向收回,继而看向那身边很快围满了人的少女。 使其颜面扫地,而又当众驱逐,打碎对方最在意的东西……这于解氏而言,已是最大的羞辱。 而这位常家娘子方才之言,字字句句诛解氏颜面不提,亦在树起舆论——这些女眷也好,文人也罢,是经不起这些言语煽动的。 这解氏今日运气很不好。 而之后的运气也注定只会更差了。 常岁宁此时耳边嘈杂。 “这解夫人真真是虚有其名,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 王氏心有余悸地握住少女的手:“这两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原是应在此处了,此番得以逢凶化吉,回头须得去寺中拜一拜才行的……” 乔玉绵先前便已急红了眼,此时才庆幸道:“好在那幅画是假的,不然岂不就叫她得逞了?” “常娘子受委屈了。” 安慰的、鸣不平的、感慨的、庆幸的,诸声交杂。 “那女娃……你过来!”嘈杂中,忽有一道苍老的高高响起,很是醒耳。 常岁宁看去,只见是站在书案边的褚太傅在冲她招手。 常岁宁心中大约有数,走了过去。 褚太傅继又凝神看了看那幅画。 他身边的老仆无奈叹气——起先他让太傅起来看画,太傅偏不。人家看画时太傅睡觉,待人家都去听热闹了,太傅反而一直盯着画瞧了,这越老越叛逆可如何是好。 “走走走……褚尚书这是要点评常娘子的画了!” 一群文人跟着涌过来。 感受到身前人群涌动,乔玉绵虽被女使扶着却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一退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声惨叫响起,惊得她连忙把脚抬离。 “谁踩了我的脚!”瘫坐在地抱着长兄的崔琅闭着眼睛埋怨了一声。 乔玉绵听出了他的声音,莫名松口气——是崔六郎啊,那没事了。 崔璟将那久不肯撒手的人一把提起,丢给了一壶:“带回府中醒酒。” “是是是……”一壶连声应下。 那些围上前去等着褚太傅点评画的文人们,却先等来了一句问话。 “你画中所绘有五行之道?” 褚太傅指着那画,问走来的少女。 “是,太傅好眼力。” 听得这句对话,众人赶忙又重新去细看那画。 果然很快便看出了其中隐含着的五行之道—— “山林青绿为木,且见猛虎,必生火……” “然有水涧,而黑色五行为水,这画中少女着墨衣……通幅山林可见色调幽暗不离墨色,故定可克此火也!” “原来常娘子方才所说答案已在画中竟是此意!” 答案便是这猛虎伤不得那画中少女! 众人恍然之余,再看向那画,不免又有了新的理解。 这画中有深意在…… 常娘子今晚画此虎,是否亦有流言猛于虎之寓意在? 而这双虎瞳,便更有暗讽之意了。 便有人感慨道:“常娘子画中以水克火……今晚之事亦是邪未压正,是为相应了。” 也有人小声道:“若画中少女为常娘子,那生事者为恶虎……这树上的猿猴指的又是谁?” 问话的与被问到的四眼相对片刻。 ——那猴儿就是他们呗! “灵猴为金,亦可克生火之木也。”常岁宁的声音响起,笑看向众人:“今日便也多谢诸位为我见证公道。” 四下便有笑声响起。 这猴儿当的倒也不恼人,至少是个好猴儿! “这么一算,咱们也算入画了嘛!” “倒是我等荣幸……” 逗趣声不断,气氛一时融洽和乐。 “此前小生尚觉乔祭酒收常娘子为徒,是与玩笑无异……现下却知是自己狭隘了!常娘子之才叫人望尘莫及,我等自愧不如!” “祭酒果然慧眼。” 听着这些夸赞声,乔祭酒面上的笑意高深莫测。 该说不说,他和大家一样,也是才知道自己竟收了个如此像样的学生…… 乔祭酒欣慰地看过去,只见少女也并不谦虚地含笑说道:“我便说不会辱没老师之名吧。” 岂止是不辱没! 褚太傅叹息着看向乔祭酒:“这分明是他高攀了。” 乔祭酒不认同:“太傅这话说的……这是我自家闺女,一家人说什么高攀不高攀?” 太傅怕不是在嫉妒他收了个叫他沾光躺赢的好学生! 褚太傅此刻却看向了常岁宁:“你这女娃之前是跟谁学的画?” 对上那双苍老的眼睛,常岁宁便知果然被老师看出端倪了。 她从前便擅两种笔迹,切换自如且几乎不会被人看出破绽,故而便也擅隐藏自我之风,画这幅画时她也尽力隐藏了—— 但她瞒得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她的老师。 因她从精研书画起,便得老师亲授指点,老师知道她的秘密,甚至亲自教会了她如何才能更好地藏匿自己原本的笔迹。 换而言之,这碗饭就是老师端给她的,她就是换了只碗来盛这饭,又在饭中加了些别的,但老师却也还是能嗅出一丝气味来。 “没有什么正经的老师。”她拿出作画时已准备好的说辞:“但我从前曾偶然临摹过崇月长公主殿下的字——” 这个谎她已对段真宜撒过了,魏叔易也知晓,眼下这母子都在场,她便也不好也没必要再另想一套说辞出来。 字与画是相通的,她会“崇月”的字,画与之“相似”,自也说得通。 褚太傅听得这个回答,看着面前的少女,片刻后才回神。 也对…… 也只能是这个解释。 不然还能有什么旁的可能吗? 将那几分自己都说不清的失落之感拂去,褚太傅的视线重新放回了画上:“我便说怎会有相似之感,原是你这女娃学过我那学生的字。” 他虽为太子之师,但宫中皇子皇女幼时皆得过他的教导,故他当众将崇月称为学生也不会叫人多想。 听得此言,四下便有感慨讨论声响起。 在座谁会没听过与先太子殿下为孪生姐弟,下嫁北狄换取大盛三年和平,之后又大义自刎于战前的崇月长公主呢? 再看向常岁宁,崔璟的眼神里似有了些许变化。 幂篱轻纱后,明洛眼中已尽是讽刺凉意。 果然。 之前大云寺那份经书她便看出来了,此人分明有东施效颦之心在。 果然得了今日这时机,便于人前迫不及待地说出来了。 可她就只是为了得到这些人的注意吗?
第121章 性情天差地别 谁人不知圣人随着年纪渐大,待一双早去的儿女愈发思念入骨…… 这常岁宁如此费心临摹崇月长公主字迹书画,并将此事宣之于众,当真不是为了圣人的另眼相待吗? 区区一介孤女,仗着幼时为先太子所救这些许瓜葛,便已经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偏爱,竟还不肯满足吗? 看着那少女从始至终都过于从容的神态,明洛袖中手指悄然拢紧。 若细看,便可知对方刻意在仿照的恐怕不只是长公主的字迹…… “女使可要上前看画吗?”一旁侍女轻声问。 明洛的视线定在那少女脸上:“不必了,已看得不能再清楚了。” 片刻后,她将视线收回,平复了心绪,继而朝一旁的崔璟走了过去。 “崔大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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