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所拟之奏表,待我细看罢,再使人送回去。”常阔说道。 战毕归朝之际,军中皆要拟奏表呈于圣人,除了战事详细,更有各将士的功勋伤亡明细——有功者是否能论功行赏,伤亡者的家属是否能得到抚恤,皆在此上了。 此奏表由崔璟亲拟,再使常阔过目核对是否有错漏之处,力求细致缜密。 崔璟再次颔首,抬手朝常阔一礼,常阔抬手还礼罢,便让楚行:“送崔大都督。” 楚行将人送出院门,在崔璟的示意下留了步。 而此时,恰遇魏叔易朝此处而来。 “崔都督也在,实是巧了。”魏叔易施礼。 崔璟神情疏淡:“你来作何?” “自是来拜见常大将军。”魏叔易含笑道:“同朝为官,既为下僚,又是晚辈,于公于私,都当前来拜会。” 说着,含笑看向崔璟:“本打算拜会罢常大将军,再去崔都督处的,一为道谢,二来于合州时得了些好茶,恰宜于崔都督同饮叙旧。” 崔璟看了一眼他身侧近随长吉手中所提之物,道:“东西收下了,人不必去了。” “……?”魏叔易笑意微滞。 元祥已朝长吉伸出了手。 长吉的表情扭曲挣扎了一下,动作僵硬地将东西递出去。 元祥微一把夺过来,微抬着的下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拿来吧你。 “走了。”崔璟面无表情,抬脚离去。 见人走远了,长吉才瞪眼道:“郎君……现在怎么办?” 那茶是郎君拿给常大将军的! 至于郎君为何要说出是给崔大都督的,除了“郎君行事多有病”之外,依照往日经验来看,这是笃定了崔大都督不可能搭理郎君这张嘴的—— 可谁知崔大都督不按常理出牌! “这崔令安……是存心想让我空手进去啊。”魏叔易“哎”了一声,视线对上院内已朝自己看过来的常岁宁与常阔——再使人折返回去备礼是来不及了。 跟着自家郎君空手往院中走去的长吉觉得面上实在无光。 倒不单单是因为空手拜见常大将军,而是又在那崔元祥面前丢了脸! 可谁叫自家郎君嘴欠呢? 常岁宁将方才那番“嘴欠自有天收”的翻车经过大致看在了眼中。 而常阔自不是计较之人,见得魏叔易来,很是热情地招待了,并商定了明日一同动身之事。 …… 次日清晨,大军按时动身。 此后一连四五日,便皆是在途中。 再路过城池村镇,崔璟一概不入,有地方官员设宴相请,也被他悉数拒绝。白日行军赶路,晚间则与将士们一同扎营歇息。 如此赶路,自是大大节省了时间。 “……跟着崔璟,倒不必担心再遇截杀,安心归安心,只这五脏庙却是受苦受难了。”帐中,衣着洁净的魏叔易盘坐于小案后,对着眼前的菜粥干饼,无从下口。 “魏侍郎倒比那崔大都督更像崔氏子。”常岁宁将一碗粥喝罢,放下了碗。 行军途中,有热饭吃已经不错了,有时急着赶路,根本来不及去支锅生火,这也就是回程的路了,才不至于太着急。 “此话不假。”魏叔易笑叹口气,倒也实诚:“崔璟十二岁即离家从军,起初连身份都是冒用的,早吃尽了苦头,过惯了这军营生活,的确是我所不能比的。” “不过……顿顿都需吃肉的常小娘子既都能吃得了这军伙食,魏某若再一味挑三拣四,也实在不像话。”魏叔易一幅惭愧之色,端起了粥碗。 喝了两口,又默默停下。 常岁宁也无意看他强咽,道了句“魏侍郎慢用”,便起身出了帐子。 她本要与常阔一同用饭,但因崔璟在常阔帐中议事,她便主动避了出来。 常阔另命人单独给她搭了个帐子,仆妇此时还在收拾。 “郎君!” 常岁宁刚来到常阔帐前不远,便见阿澈跑了过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朝常岁宁伸出双手:“郎君,您看!” 只见男孩子两只手中各抓着一尾草鱼,其中一条还在甩着尾巴。 常岁宁有些惊讶:“你去抓鱼了?” “嗯!”阿澈重重点头:“郎君整整两日没吃肉了,我便想着去后面那条河里碰碰运气……郎君想怎么吃?我去跟他们借只锅来熬汤吧?” 春夜尚寒,常岁宁看一眼他湿透的裤管和衣袖,道:“借锅麻烦,直接火葬吧。” “啊?”阿澈愣了一下,才咧嘴点头。 营帐旁即生有火堆,阿澈取出菜刀,很麻利地便将两条鱼处理干净,清洗罢拿盐巴腌过,便架在了火上。 待快将鱼烤好,阿澈湿了的衣袍也烤干了。 常岁宁坐在一旁,望着火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郎君,就快烤好了!”阿澈将鱼转了转,问:“可要给常大将军送一条去?” 常岁宁的神思尚未完全抽回,看着那火堆,下意识地道:“不必,自早年不慎被鱼刺卡喉险些丢了半条命之后,他便再不吃鱼了。” “咦?” 身后传来脚步声,并常阔困惑的声音:“岁宁……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常岁宁一个激灵,立时回过神来。 她这般一回头,便正好对上了负手微弯腰看着她的常阔那张蓄着络腮胡的大脸,与一双因好奇而瞪圆了的牛眼睛。
第20章 她回家了 对视半个呼吸之后,常岁宁也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不是阿爹自己说的吗?” “我说过吗?”常阔想了想,自顾摇头:“不能吧……” 凡是他身边人皆知他不吃鱼,这点固然不假,但是他一直只借故称不喜鱼腥,至于当年险些被鱼刺卡死之事,碍于此等事传出去有损他威名,他可是从不与人提起的! 常岁宁一见他神情便大致明白了,便又补充道:“是有一回阿爹吃醉酒时同我说起的,阿爹竟忘了吗?” 这个“竟”字,可谓十分精髓—— 而她的神情足够疑惑,疑惑到死死压制住了他的疑惑。 果不其然,常阔不由地便露出了自我怀疑之色。 又因思及自己醉酒后的确会有口吐真言的毛病,因此他已很久不敢在外人面前醉酒这一茬…… 常阔信了。 “这样啊……”常阔“哈哈”笑了两声,大马金刀地捋了捋炸哄哄的胡子,道:“那大抵是阿爹吃醉了,说胡话呢!并无此事!阿爹不吃鱼,是因呛不住那泥腥气罢了!” “……”常岁宁也笑了笑。 她真的要信了——如果不是当年她亲眼所见、甚至听他含泪留了遗言的话。 “不过这鱼烤得倒是香得很……阿澈这小子手艺不错嘛!”常阔笑着称赞,转移了话题。 已起身行礼的阿澈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后脑勺,视线中瞧见又有人走了过来,忙朝来人行礼:“崔大都督!” 常岁宁闻言看过去。 正是从常阔帐中走出来的崔璟。 “咿,哪儿来的鱼啊?”元祥动了动鼻子,目光落在那两只烤鱼上。 “是近随从河中抓来的。”常岁宁出于客气问了一句:“崔大都督吃鱼吗?” 想到那日驿馆中魏叔易同此人“客气”的后果,常岁宁觉得自己这句话也有赌的成分。 好在崔璟待她无喜无恶,此时的反应便是再正常不过的漠然:“不必了。” 常岁宁便不多说,低头认真吃鱼。 鱼皮烤得微焦,焦香气遮盖住了腥味。 坐在火堆旁的“少年”咬了一口,眉眼微舒展,十分满足。 这回真是猫吃上鱼了—— 崔璟收回视线,与常阔慢步去了一旁说话,二人言谈间提及到了如今各边境的局势。 常岁宁一边吃鱼挑刺,一边支着耳朵听着。 她听得入神间,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忽有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没瞧见,怎还在此开起小灶来了?” 常岁宁抬起头,见是魏叔易,便也问了句:“魏侍郎吃鱼吗?” 而这回客气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魏叔易从善如流,席地而坐之前,让长吉给他搬了小几与蒲团来,并又鱼盘长筷,甚至还有吃鱼专用的银镊,被长吉整齐地摆在火堆旁。 “……”阿澈看得呆了去,只觉自己抓来的这乡野草鱼,这辈子大约都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被如此正式地对待。 “草鱼刺多,须得当心。”魏叔易广袖略挽,夹去鱼刺的动作赏心悦目,而后将一块无刺鱼肉放入碟中,递与常岁宁。 不待她拒绝,便含笑道:“投桃报李,否则魏某这鱼吃得不能安心。” 不远处,元祥瞧见了这一幕,稀罕道:“……你家魏侍郎一向不最是清高自傲,如今怎做起了与人布菜挑鱼刺的差事来?” 长吉听得怒火“噌噌”而起,虽也觉自家郎君举止有病,但还是强硬道:“我家郎君这叫风度过人,你家郎君行吗?” 元祥的好胜心立即被点燃:“我家都督此番率兵逐退南蛮,你家郎君行吗?” “我家郎君前不久为江南水患献策,得圣人采用夸赞,你家郎君行吗!” “我家郎君为袭敌,于雨中静伏两日两夜,只吃霉饼充饥,你家郎君行吗!” “我家郎君于门下省料理急务,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你家郎君行吗!” 随着言语交锋,二人不服输的胸膛也在逐渐靠近,眼看便要怼撞到一起。 元祥不肯服输,开始兵行险着:“……我家郎君于驿馆下榻时,有官员献上美人,你家郎君有吗!” “我家……”长吉眼睛一瞪,嘴一瓢,刚要说出什么来压倒对方时,只见一只粗瓷茶碗直直地飞向了崔元祥—— 元祥警觉,伸手一接抱在怀中,看向自家大都督。 茶碗里虽说还有半碗水,但必不可能是都督觉得他说得口渴了让他润嗓子用的吧? 与常阔坐在另一个火堆旁喝茶的崔璟,头也没转一下:“顶着,站两刻钟。” 元祥委屈巴巴地应了声“是”,将茶碗顶在头上,扎起了马步。 长吉刚露出一丝落井下石之色,便见自家郎君朝自己招了招手。 长吉走了过去。 魏叔易单手递给他一只鱼盘,笑微微地道:“知你不肯落于人后,去吧,也站两刻钟。” “……” 长吉面色忿忿地走到元祥身边,顶着鱼盘也扎起马步。 “须知一个人站,是两刻钟。”看着那二人斗鸡般的模样,常岁宁感慨道:“两个人站,却是不好说了。” 这两个人凑在一处,若一同去被派去拉磨,磨都得被他们拉翻。 魏叔易深以为然地点头。 答案,则体现在了次日二人努力想显得正常些的步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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