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结善缘”三字,崔璟再看向那气势迂回的棋盘,便问了她一个问题:“起初言明不与之比书画,也是为了给对方留些余地颜面吗?” “这个啊……”常岁宁看了眼左右,见无人,才与他道:“是为了给我自己留些余地颜面。” 崔璟抬眼看她。 “有一样我很不擅长。”她笑了一下,很坦诚道:“我的诗作得很烂。” “……”崔璟默然了一下,道:“故而,你首先言明不比书画骑射,只道胜之不武,是为了让他也主动放弃比诗?” 常岁宁点头:“对。” 如此还能显得她有风度,实在一举两得。 崔璟:“……遇到你,实是他的福气。” 常岁宁感慨:“也该他服气。” 崔璟的嘴角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如他这般出身的寒门子弟,年纪轻轻便能走到此处,是极难得的。”常岁宁看向西斜的金乌,道:“愿来年春闱他能得偿所愿。” 崔璟也与她一同看向那斜阳:“会的。” 圣人整肃科举之心尤坚,来年春闱由褚太傅主持,这些寒门举子将会拥有一个有史以来最公正的考场。 “嗯……最好是考个状元郎回来。”那少女接着说道:“我虽不科举,但状元郎乃我手下败将,没准儿还要被讹传成我的学生——是比我自己考状元郎更要光彩呢。” 崔璟好笑地看着她:“如此一来,你便又可扬名了。” “是啊。”常岁宁也看向他,笑道:“这局棋总也不能白白陪他下吧。” 崔璟“嗯”了一声,认真道:“只是此言断不宜被那宋举人听到——” “为何?” 崔璟一本正经地道:“他但凡得知你在打着这个算盘,怕是回去头一件事便是将书尽数焚烧,宁可不考这科举,也不能便宜了你。” 常岁宁“啊”了一声,也煞有其事地道:“对啊,这倒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那你可要替我保密了。” “好说。”崔璟提议:“用一局棋来交换如何?” 他也想与她下局棋。 常岁宁从善如流地点头:“好啊。” “不急于此时。”崔璟道:“今日为你无二社社宴,改日得闲时再履诺不迟。” 与没有第二个朋友的他不同,她总是很忙,总有许多人要顾及,就像端午那日的五彩绳。 “那随时恭候。” 常岁宁言罢视线落回到那棋盘之上,忽而道:“此处怎少了一颗棋子?” 崔璟眉头一跳,随她看过去:“……有吗?” 常岁宁笃定地指向最后落子处:“就在此处,少了一颗白子。” 崔璟:“……” 如此敏锐真的合理吗?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方才曾有伙计过来,欲将棋盘撤下,应是那时少的……” 这也不算撒谎吧,他只是……话说了一半而已。 但,一颗棋子,是什么值得私藏的秘密吗? 早在崔琅出声时,他便大可坦然地放回去,如此才是正常反应不是吗? 所以,他到底在做什么? 崔璟费解间,余光扫到站在不远处的下属,不禁想——他该不会是被崔元祥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脑疾吧? 察觉到自家大都督的视线,元祥有些莫名。 通往竹院的月洞门后,藏在那里的粉袍少年压低声音道:“瞧见了没,我师父和长兄坐着说话呢!” 一壶连连点头:“瞧见了瞧见了……” 所以郎君能不能把强行掰着他脑袋、撑大他眼睛的手拿开啊! “你帮着看清楚了,回头记得和母亲讲!”崔琅强迫一壶看了又看,“这可是我的功劳!” “是是是……” 崔琅面上忽现感慨之色:“先甭管能不能成,我替阿娘尽心卖命是真,想我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崔琅啊崔琅,这个家,没你怕是得散啊。” 言毕,转身拿事了拂衣去的语气道:“行了,走吧。” 常岁宁也未再与崔璟久坐,起身之际约定改日一起下棋。 崔璟目送她回了竹院,才转身离开了这座乐馆,临走前让元祥多付了些茶水钱。 上马之际,青年若有所思地将那枚棋子收入了怀中,妥善安放。 青年驱马而去,身形很快消失在长街之上。 夕阳西下,登泰楼内,有人静立许久,仰望着那幅大名鼎鼎的山林虎行图—— 这大名鼎鼎四字,从前在他听来是有些讽刺意味的,但现下…… 身边不时有人来往,有同样前来观画之人,也有寻常食客,但这些皆与他无关,他眼中只有那幅被高高悬挂于楼中的画。 他面上很静,然而内心从无一刻平息。 楼中开始掌灯。 有宵禁的日子里,晚间做不了什么生意,楼中伙计已经开始准备打烊。 但那站了半日的年轻人,此时仍独自站在楼中看画,只是大约是真的站不住了,改为了席地而坐。 孟列听闻此事,并未让伙计赶人,而是交待:“今夜给他留一盏灯吧。” 虽才半日,但那位宋举人输棋之事也已经传开了。 “说来,常大将军府上的这女娃娃……”他忽而眯起眼睛道:“同从前当真是判若两人啊。” 正对账的掌柜笑了道:“从前东家也没怎么见过这常娘子吧?” “正是因为从前不经常见……”孟列仰头看向挂着那幅画的二楼,思索着道:“可如今几乎是每日都能听到她了。” 这京城之中,每日都有不同的新鲜事,想要被人记住并时常提及,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是因为您花了四千两买下了那幅画,挂在咱们酒楼啊。”掌柜的笑着道:“谁瞧见了那幅画,不得提到作画之人呢?” 孟列顿觉心口一痛。 他的四千两! 不,是殿下的四千两! 若殿下还在,得知此事少不得也要心痛,定会指责他没守好家业的! 孟列又在心里将常阔那老贼骂了一通。 不多时,他回到后院,来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他无儿无女,虽在京中另有住处,但更多时候还是歇在此处。 卧房中仅点着一盏纱灯,孟列行至床后,以手旋开墙壁暗格中的机关,取出了里面藏着的一只匣子。 木匣被打开,其内仅有半枚令牌。 孟列拿起那半枚令牌,冰凉而沉甸。 殿下当年离去时,将此物留给了他,道是若有差事需交待他,来日便会使人持另外半枚令牌相见。 就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念想吗?——他总不喜欢去想这个可能。 “殿下,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昏暗灯火下,眼角处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晰的纹路:“您若再无差事示下,属下可就要老了。” 有生之年,他当真还有机会见到另一半令牌吗? 夜风拂过窗棂,寂寥无声。 随着一轮弯月渐盈,馥郁的桂花香飘满京师,中秋便到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各处瞩目已久的中秋花宴。 中秋除了赏菊赏桂,亦是赏看芙蓉的好时节。 此番举办花宴之处,便在京郊芙蓉园内。 此次花宴自中秋当日始,大办三日,凡收到花会请柬的人家,皆需携家中适龄女郎前往芙蓉园参宴。 常岁宁与父兄抵达芙蓉园时,已是午后。 秋高气爽,风景宜人,芙蓉盛开,实是赏景的好去处。 但谁都清楚,凡入此园者,无人是为赏景而来。 历年中秋圣人皆会宴请百官,今日的晚宴便是为宴群臣,女眷们只是作陪而已,明日的花会才是女郎们表现的时候。 故而女席这边散得更早些,她们还需要为明日的花会做准备。 常岁宁离席后,出了宴厅,下了石阶,脚下短暂地停留了片刻,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那些守在廊下的内侍。 “可是有事?” 忽有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常岁宁回过头去,只见是崔璟走了过来。 他身穿玄策府上将军官袍,应是刚在外安排罢事务,身上好似沾染了夜色的寒凉,但眼底待人时一贯的疏冷气此时却隐了去。 “没什么。”常岁宁与他相处已日渐随意,“只是今日好像未瞧见喻常侍。” 她很久没见过阿增了,自从玉屑口中得知了那件事后,便未再见过了。 她未有刻意去找过他,他忙于司宫台之事,也甚少有出宫的机会。 “宫中需有人留守,喻常侍此番并未随驾。”崔璟与她道。 常岁宁了然。 原是没来。 “你若有事,也可使人寻我。”崔璟道。 常岁宁看向他,他这是以为她有事要寻喻增帮忙吧。 她笑了笑:“现下无事。” 此时,身着女官官服的明洛由厅内而出,见此一幕,脚下微顿了顿,复才敛容走了过来。 她的目光未有在常岁宁身上停留,只看向崔璟,行礼罢,道:“圣人召崔大都督宴后议事。” 崔璟颔首,看向常岁宁:“我便先过去了。” 常岁宁点头。 明洛随崔璟转身之际,眉间几不可察地微皱了一下。 常岁宁刚要离开此处,只见宴厅内走出来了一群衣着鲜亮的少女。 “常姐姐!” 姚夏朝她快步走来,和往常一样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 常岁宁的视线却被一名被众人拥簇围绕着的绿衣少女吸引了去:“那是……长孙家的娘子?” 姚夏点头,小声道:“没错,那正是左相大人家中最小的嫡女,七娘子长孙萱。” 常岁宁点头。 果然没错。 这位长孙七娘子,生得很像其大姑母——从前她父皇的那位元后,长孙皇后。 长孙家曾出过两位皇后,家中儿郎也不止一个尚过公主,这位长孙七娘子的父亲长孙垣,正是当今左相大人,魏叔易的上峰——虽和不与皇室联姻的崔氏做派不同,但长孙氏出身关陇门阀,也是实打实的士族高门。 在反对明后擅权之事上,长孙家的立场和其他士族是高度一致的。 甚至抛开此事不谈,长孙家与明后的过节还要更久远一些。 当年长孙垣的长姐长孙皇后病故,才有了明后取而代之成为了后宫之主。 而那个曾因欺负阿效被她揍过的三皇子,自幼养在长孙皇后膝下,是长孙家想要扶持的对象—— 那些关于储君之位的明争暗斗她在做李效时,曾置身其中,那些来自长孙氏的手段,她自也领教过。 “我听人私下说……这位长孙七娘子,可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呢。”姚夏小声说道。 常岁宁不置可否。 应当说,长孙萱是那些士族官员眼中的最佳太子妃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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