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 崔据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面上看不出情绪:“此事我自有打算。” 身为家主,他是该早做打算,他也一直在为这一日做着准备。 再有,他不仅要为崔氏事成而做准备,同样,也要为崔氏事败做准备。 大郎此时身在汴州,便也身在局中,每一步都不可大意行之。 片刻,崔据开口,接过方才那位年轻族人的话:“太子无能,不足以支撑大任……崔氏不可重蹈长孙氏覆辙。” 语毕,他自袖中抽出一封密信,放到身侧的檀木茶几上,苍老枯皱的手指将那封信缓缓推至茶几边沿处。 “数日前,我得此密信,你们先看一看。” 那年轻的族人正色应“是”,恭谨地上前取过那封信。 烛台之上,烛火轻摇。 甘露殿中,那扇百鸟朝凤的屏风后,圣册帝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不知何时陷入了梦境。 那梦境潮湿昏暗,有着刺鼻的气味,那是自象园飘来的气味,似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母子三人死死地困在那段艰难寒冷的岁月中。 阿效手上长满冻疮时,发高热请不到太医时,她也试着求了所有能求的人,她见不到帝王,便去求位份高些的宫妃,但她极不容易做出来的点心,只会被那些宫妃身前的宫娥鄙夷着打翻。 那些倨傲的宫妃们还会拿帕子掩着鼻子,讽刺她身上有象园的气味,还有灾星的晦气。 一位喜穿紫色的贵妃在皇后处受了委屈,转头拿她撒气,随意编造了个名目过错,让她跪下赔罪且不够,又令宫娥掌她的嘴。 纵是梦中,那种无力的屈辱感,仍再一次将她笼罩。 她的嘴角溢出血丝,但她不想再求饶了。 越是如此,那位贵妃越是不悦。 就在对方走来,拿涂着蔻丹的手指拔下她发间银钗,在她脸上饶有兴致地比划时,问她怕不怕毁了这张脸时,一道小小的身影扑来,将对方生生撞倒在地,又朝那名钳制着她的宫娥的手臂上狠狠咬下去。 小小的女孩子手心里全是汗,拉起她就要跑。 但怎么可能跑得掉? 自有宫人将她们拦下。 幸而动静闹得太大,引了其他宫妃过来,那名贵妃便暂时作罢。 但也只是暂时而已。 夜深,小小的女孩子跪在廊下,她问——可知错? 小女孩跪得笔直,似有些委屈,竟答她——阿尚不知。 她便令那小女孩伸出手来,让嬷嬷拿戒尺打了下去,再问。 小女孩疼的抖了一下,却还是答——阿尚还是不知。 她便让嬷嬷再打。 她并不是要“打到知道为止”,她只是需要阿尚记下此时之痛,长下记性。 最后,她告诉阿尚——你错在并无善后之力,却仍要强出头,看似在帮母妃,实为害人害己。 但她记不清阿尚当时的反应了。 许多事她都记不清了,那段日子为了活下去已经很难了,她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留意那个健康的孩子。 但有一幕,她记得很清楚,总会出现在梦中。 昏暗的廊中,瘦弱的小男孩,偷偷将一颗坏了的荔枝塞给那个小女孩,她远远看着。 那时她在想,她一定要离开这里,后来她果真离开了。 之后,她便想,要站的再高些,竟也如愿了。 她成了皇后,她的孩子成了太子,似乎世人能想到的高处,也只能如此了,她一度也开始感到满足了,甚至感到愧疚不安,思虑着要不要坦白一切。 但她偶然间知晓,一切并非如表面看来这般简单,那个看似公正伟岸的帝王,竟不过是在利用她和她的孩子。 他知道一切,他掌控一切,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坦白”。 她觉得愤怒,觉得恐惧,但更多的是讽刺与悲凉。 所以,这一切都会消失。 但她不能让这一切消失。 非但如此,她也决不允许其他人来掌控她的命运,哪怕是所谓帝王。 所以她开始暗中笼络大臣,她开始不择手段谋划一切,她甚至做了一件大胆包天,足以诛灭九族的事…… 但她不悔。 她的每一步都走在最正确的棋路上,她愧疚过,但她从未悔过。 是啊,她愧疚……尤其是作为一个母亲。 圣册帝缓缓张开了眼睛,有着片刻的失神。 “此次,是朕错怪你了……你并非是要与朕作对。” 她声音极低地自语,似有若无地叹息着。 “可为何,你就是不肯认朕,不愿坐下来与朕好好说说话呢。” 总要长谈一场,她才能知道她的阿尚如今究竟是何想法,她才不至于被迫去疑心自己唯一的血亲骨肉。 “陛下,您醒了……” 守在屏风旁的宫娥闻声上前侍奉,一名半披着发的俊逸男子也连忙取过明黄外袍,上前替女帝披上。
第291章 三天到了 “陛下初醒,当心着了春寒……”那年轻的男子温声细语,又恭谨认真。 圣册帝微颔首。 此人是一名作风彪悍的异姓藩王所献,出身没落士族,在她身边侍奉已有数年。 她并非流连男色之人,但正如古往今来帝王设三宫六院,除了绵延子嗣外,也另有其各自存在的意义与用处。 帝王无真正意义上的私事,所谓朝廷,即为前朝与后廷,二者向来紧密相连。 她为外姓女子之身,掌此皇权要比任何一位帝王都更加艰难,故而,凡是与她掌权有助益之事,她皆会去做。 只要可用,她便皆用,无论何等手段,无论外人如何评说。 这一路来,她若去在意那些不堪入耳而又居心叵测的言辞,便不可能有机会坐在此处,至少,如今无人敢在明面上让她听到那些不敬之辞。 无论那些人怎么看待她,却仍要做出恭敬之态,仍要为她所用,如此便足够了。 圣册帝坐直了身子,接过宫娥递来的茶盏,看向外殿方向,问:“可是有人等在殿外?” 那年轻男子答:“是,马相和魏侍郎等诸位大人正候在殿外……微臣见陛下睡得沉,便未有让人惊扰陛下。” 他们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大多是侍案内官之职。 圣册帝看不出喜怒,只淡声道:“再有大臣求见,无论何时,皆需及时禀于朕。” 年轻男子神色有些惶恐地跪下去,伏身道:“是,微臣记下了。” 圣册帝在宫娥的搀扶下起身,整理仪容,往外殿行去。 马行舟与魏叔易,及尚书省的几名官员,很快被宣入殿中。 徐正业已死,但国朝并未因此就于一夕之间安定下来,需要料理的繁杂事务依旧数不胜数。 数日前,又有急报传入京师,道州之地百姓起义,那些乱军竟已攻下衡州。 这场起义,要从去年道州大旱说起,彼时朝廷赈灾不力,甚至曾有流民涌入过京师,去年重阳圣驾于大云寺祈福时,那些求到大云寺外的灾民,便来自道州。 而今,那些于道州起义的乱民,从起初的千人余,在各处陆续的响应之下,这场火竟让附近州郡久扑不灭,至眼下甚至已纠集了七八万余众。 至此,出兵围剿已是迫在眉睫之事。 议罢诸事,圣册帝单独留下了中书令马行舟。 “马相坐下陪朕说说话吧。”圣册帝令人赐座。 “谢陛下。” 君臣二人谈了些前朝事后,圣册帝提到了崔璟遇刺之事:“如若崔卿遇刺是真,可见藏于朕身侧的暗刺,仍未能拔除干净。” 她为此已再三彻查清洗过,但眼下看来,仍未能除尽。 她很清楚,她要用人,便不可能真正避免被人探听,但现下她最在意的是:“依马相看,究竟是何人,一而再地费尽心思要置崔璟于死地?是崔氏的仇敌,还是朕的?” “或是……为了崔大都督手中军权。”马行舟斟酌道。 圣册帝不置可否,只道:“玄策军这把利剑,觊觎者历来不在少数。” 马行舟便试着问:“圣人是否已有怀疑之人?” “现如今各路人马和那些藩王无不蠢蠢欲动,值得朕去怀疑的人太多了。” 此言落下片刻,圣册帝即问起了益州荣王府的消息。 马行舟:“臣那孙女近来传回的家书中有暗言,她并未察觉到荣王府有何异动……” 提及此,马行舟不禁道:“说来,荣王这些年来驻守益州,与剑南节度使同守西境,也算恪守本分,行事从无僭越之处,其膝下子嗣也最为凋零……” “正因如此。”圣册帝道:“正因他与那些野心外露的藩王不同,一言一行从不曾有半分差错,朕才更要格外提防于他。” “马相也当知晓,这些年来,他在剑南道素有仁德之名,事必躬亲,勤于民生,甚得民心。”她道:“眼下是得剑南民心,而来日又当如何,谁又知晓?” 马行舟思忖间,听圣册帝拿似乎在说家事的口吻,说起了荣王少年时。 彼时荣王在以先皇为首的一众皇子中,因生母不过是小小宫婢出身,无母族支撑,在一众皇子相争时,他从不结党,也并不过问朝政之事,说是皇子,倒更像是一位潇洒自在的寻常宗室子弟。 后来,先皇崩逝,太子李效也离世,皇七子李秉继位,在位三年后被废,再到她登基为帝,过继太子。 在这一件件要紧的大事中,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反对,争斗,权力纷争厮杀……而这些声音里,从来没有荣王。 他始终立于局外,不沾染分毫。 让他去守西境,他便去了,让他将独子李录留于京师为质,他便也一留多年。直到此次以荣王妃病重之由,方才将李录召回。 “纵然从前他无异心,可时局变换,他如今名声已成,焉知此时与日后也不会有……”圣册帝道:“他行事滴水不漏,但若起异心,却也不可能当真毫无痕迹。” 马行舟会意,片刻,垂首道:“臣明白,臣会去信,令婉儿再多加留意。” 若说从前只是被动所见,今后……便需主动去探查更深处了。 此举同时也意味着,马婉会陷入更大的危险当中,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是朕有愧于马相。”圣册帝惭愧道:“然内忧外患,实不敢大意待之。” “臣明白。”马行舟道:“时局如此,身为臣子,理当为陛下分忧。” 圣册帝叹道:“朕如今可尽信者,唯马相一人而已。” “科举改制初成,今后陛下定不缺可用之人。”马行舟想到了那些将要接受殿试的寒门进士,今年的新科进士十中之七为寒门出身,这是他为官至今,最大的慰藉。 圣册帝看着这位她一手提拔的寒门布衣宰相,说起了殿试之后,打算将这些寒门进士皆用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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