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一脸向往地问那说书先生,那条龙长什么样儿,说书先生描述的绘声绘色,好似他当时就在黄河旁的泥沙里蹲着,乃亲眼所见。 说书嘛,半真半假,夸大其词,才能吸引百姓们眼球。 且这本子是一位女郎昨日托婢女给他送来的,据说那也有实据作为参考的。 “说得好,赏!” 二楼处,有少女明快的声音传下来,好几锭赏银很快被送到说书先生面前的几案上。 说书先生连连揖手道谢,越来越多的碎银铜板丢过来。 “……吴姐姐的本子写得可真好!”二楼围栏旁的雅座上,姚夏压低声音,眼神兴奋地道。 其他女郎们也纷纷附和,听客们热烈的反应久久未消。 吴春白看向楼下,莞尔道:“非我的本子写的好,是这桩事,本就该如此轰动。” “都好都好!事迹好,本子也好!” “对了阿夏,你再继续同我们说说,你那个远房亲戚在信上还说常娘子什么了……” 这厢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不远处的雅座上,着常服的姚翼一人独坐,面前摆放着一壶茶,两碟点心,一碟松子。 姚廷尉手中慢吞吞地剥着松子,不时往侄女的方向瞄一眼。 他这侄女藏不住事,他早就知道这两日京中大热的说书本子,皆是出自那位吴家女郎之手。 这些女娃们……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须知时下并非人人都有书可读,故而真论起来,在民间,让一件事成为戏本亦或是童谣此类通俗易懂之物,才是最广最快、最易深入人心的传播途径。 而她的事迹,一桩又一桩,在这些女娃的推波助澜下,眼看便要从事迹成为传说。 若事迹成了传说,那她便不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人”,而是会成为传说的化身。 这些女娃们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自己又可曾知晓? 她怎么会不知晓,她自己先前还声称自己得了救世仙人指点呢! 想到去年大云寺一别时,她那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表舅”,姚翼只觉如坐针毡,心中忽上忽下,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头爬行。 听着堂内那些有关她的声音,姚翼只觉周身冷意与沸腾之感交替,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忽张忽弛,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在问——难道当真有天意之说吗? 他口中也随之低语自问。 “郎主您说什么?”四下吵闹,小厮弯腰询问。 “结账。”姚翼将手中松子拍在桌子上,心神不定地起身:“回府。” 小厮应下,摸出几颗碎银放在桌上,见自己郎主剥了一堆松子仁儿,愣是一颗没吃,小厮三两把统统塞进自个儿嘴巴里,心满意足地跟上去。 此处茶楼里的说书内容,很快流传出去。 百姓们对此口口相传,各街头茶楼说书的同行们则危机感顿生,才一天的工夫,龙都出来了!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等着! 有人开始提笔狂书:“……说时迟那时快,万民伞开,祭台上方百鸟环绕,乌云突然化作七彩祥云,隐隐瞧着,那云竟还是位仙人模样……” 京师说书行业在危机感使然之下,一时间无数离奇却极具吸引力的版本在喷薄而出。 而说到危机感,近来魏妙青也有一些。 一月前,姚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远房亲戚,说是在宁远将军手下做事,因此,时常会给姚夏来信说起常岁宁近况。 起初魏妙青还存有些质疑之心,但几封信看下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 姚夏因此在她们之间的地位水涨船高,极受追捧,这让从小到大都习惯做众人焦点的魏妙青颇觉嫉妒,她开始频频回味起自家兄长此前奉旨去往江南平定李逸之乱时,她被众姊妹们环绕的美妙滋味。 虚荣心作祟之下,一度妹凭兄贵的魏妙青,再次将视线瞄准了自家兄长。 “……此次中原受灾严重,圣人必然是要派遣钦差前去赈灾安抚灾民的吧?阿兄何不自荐前往?” 这些时日眼看阿兄每日都要上香两次为在外行军的常娘子祈福,魏妙青认定自家兄长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此刻便又压低声音道:“如此一来,兄长便也能顺便见一见常娘子呢。” “……”听得此言,魏叔易无端有些紧张。 看着姿容尤其出色的兄长,魏妙青忽而心想:“常娘子在外又是打仗又是救灾祈福,这般辛苦,见一见阿兄美色,放松一下,也是很好的……” “……”魏叔易面色微笑看向妹妹:“本不必将心里话全都如实告知于我。” 魏妙青忽而掩口,她又不是傻子,没想如实告知他的,谁知怎么就说出来了。 看着与自家阿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妹妹,魏叔易对妹妹日后成为太子妃的可能更添惆怅。 而此时,他那令人惆怅的妹妹忽而又感到苦恼:“不对,那位崔大都督就在荥阳呢,有他在,论起美色,哪儿还能显得着兄长啊。” 魏叔易心口稳中一箭,见妹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挂着体面温和的笑意起身,解下腰间佩帏,递向妹妹:“朝廷之事非是你口中儿戏,此事你不必费心。” 魏妙青下意识地接过那荷包,打开一看,是几十颗金灿灿的金豆子,不由问:“阿兄给我这个作甚?” 魏叔易已转身离去,头也未回地道:“得闲时可去回春馆抓几副对症的药来吃。” “……!”魏妙青咬牙跺足。 …… 正如魏叔易所言,赈灾之事非是儿戏,加之此灾与河洛士族之事同发,便更加容不得有分毫闪失。 次日早朝之上,听得河洛上报而来的受灾情况,及各部官员初步拟定的所需赈灾钱粮数目,不少官员都觉心口仿佛坠了块巨石。 中原本是大盛粮仓所在,可此次受灾如此严重,今年的夏收注定落空,且除此之外,朝廷还需要额外填补赈灾钱粮,损失可谓是双重的,巨大的。 如今各处兵乱频发,战事需要大量的钱粮作为支撑,国库已经空虚,此刻根本拿不出这么一大笔赈灾银。 但此灾不赈是不可能的,中原洛阳不比其它,绝不能生出灾民暴动造反的事情来。 “好在”接下来国库还有充盈的途径……那些中原士族的全部家产,是一块很大的肥肉,尤其是郑家。 说到这里,如今这大殿之上,百官之中赫然又空出了不少位置,那是出身中原士族的官员之位,中原士族在被清算巢穴的同时,朝中为官的族人子弟也遭到了清洗,此刻大多在牢中等候最后的处置。 而今“罪证确凿”,一切尘埃于表面落定,便也该到天子给出最后惩处的时候了。 百官表面上虽不说,但心中大多都清楚,此中惩处轻重,注定要因为郑氏的“特殊应对”而有所不同。 作为中原士族之首的郑氏,先杀了祸首家主郑济,又主动献上一切家产与藏书,未曾有半点反抗之举,以求保全无辜族人性命,如此之低的姿态,可谓半点不像士族的做派。 且那位杀了郑济的前任家主郑潮,此次祈福有功,又有治水功劳,且得了荥阳百姓相赠万民伞…… 祈福灵验代表着天意,而万民伞代表着民心……二者并存之下,有关此人及郑家的处置,便需要细细思量。 除此之外,中原之地一些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子们,甚至呈了联名书入京,以表郑潮德行厚重,眼中从无士庶之分,请求天子开恩。 而将这封联名书呈上之人,是圣人钦点的那位新科状元,宋显。 宋显本也是中原人氏,他自称机缘巧合下也曾得过坐居草堂的郑潮指点学问,如此便算半个老师,老师身陷困局,身为学生不可缄默旁观,言辞间亦在为郑潮求情。 寒门出身的状元公及一众学子文人,替出身士族的郑潮求情,可谓摒弃了士寒之见,实在罕见。 大殿之上又有官员陈述此事,褚太傅听在耳中,心中却生出欣慰之感,天下文道共通大兴之机,或将由此开启。 且他觉着,郑潮此人此番于荥阳的种种自救之举……大约,多少得有他那讨人嫌的学生之手笔。 此外,有人递上了几封弹劾李献的折子,郑潮带来的效应与影响是一连串的,有人对李献在洛阳屠杀折辱士族,严刑逼杀,甚至以无辜士人祭天之举十分不满。 圣册帝听着那些言辞激愤的弹劾之言,末了,道:“李献此番行事,的确有不妥之处。” 这些士族中人,若一鼓作气杀尽便也就杀尽了,可郑潮之事使得此事的舆论风向发生了改变,如此压力当前,她的态度便也需随之改变。接下来需要如何处置,她心中也已有打算。 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成,这种改变只是让中原士族从衰亡转向衰落,从而保全一些人的性命而已,藏书献出,家产抄没,成为庶人,从此中原再无士族……如此,并不算真正打乱她的棋局。 她想,在郑潮身后推波助澜的人,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对方很聪明也很清醒,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她是说,她的阿尚。 阿尚,还是太心慈了。
第305章 有事请教太傅 此一件事,让圣册帝在心中反复思考,或许阿尚还是从前那个阿尚,或许北狄三年,仍未能改变阿尚,是吗? 或当是如此,阿尚心性坚定非常人可比。 所以,若是阿尚未变,此时不愿与她相认,会不会只是一个孩子的赌气之举? 从小到大,阿尚很少有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的机会,若阿尚只是在同她赌气,她愿意拿出自己全部的耐心,等她的孩子消气,回到她身边。 她们母女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她们从来不该是对立的,而是当一致对外。 甘露殿,御书房中,一声通报声,让手持朱笔的圣册帝微回神。 喻增带着两名内侍,走近圣前行礼。 圣册帝缓缓将笔搁放下,左右两侧无关的宫人无声行礼退下。 司宫台一向只为帝王办事,上至各官员府邸后宅,下至民间传言,皆会经司宫台的耳目一层层传报到帝王耳中。 喻增身侧那两名内侍,一人将近日所得京师官员权贵之间的消息风声呈上,重点在于中原士族之乱带来的动荡与风向。 圣册帝垂眸翻阅间,神色平静无波,动荡无可避免,这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或不止八百的局面,但无论如何,至少她是赢的一方。 接下来,她只需要将动荡的范围尽量镇压缩小。 那内侍口中继续往下禀道:“……还有一事值得留意,现下各士族人心惶惶间,各处的士族借王、卢两家,讨问崔氏教子无方,管教族中子弟不力之过,向崔氏施压,试图讨要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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