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然问:“所以是去听曲了?” “嗯,昨晚去的。”常岁宁笑道:“做人总要守约嘛。” 她喝了两口茶,放下茶盏之际,晃了晃手腕上的手环,很大方地道:“不然给你一个?” 崔璟:“……我应当戴不上。” “也是。”常岁宁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这个你肯定戴得上。” 她说着,低头解下了绑在曜日剑鞘上的东西,递向崔璟。 崔璟看去,只见她手中托着的,是两截绑在一起的湖蓝色的粗布布条。 他怔了怔,却也很快反应过来:“是从万民伞上取下的?” 常岁宁“嗯”了一声点头,示意他伸手过来。 崔璟慢慢将手伸向她,垂眸看着她将那布条绕上自己的手腕。 常岁宁边系,边道:“之前在荥阳时便想给你的,但一时忘了。” 那万民伞理应是有他一份功劳的,不提其它,单说当初冒险去往黄河治水,本是他主张的,是他主动去寻了郑潮。 只是他的名字未被过多提及,又因亲自镇压郑家之事,而蒙上了一层忌讳,令寻常百姓敬而远之。 或许他并不在意这些,所以她也并不多言,只将那布条给他系上,笑道:“送你了。” 崔璟垂眸看着,眼中微微泛起笑意:“多谢殿下。” 常岁宁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前几日收到绵绵阿姊来信——” 她说罢了绵绵的眼疾痊愈之事,才又说起崔琅:“……信上还说崔六郎也受了家法,据说打得不轻。” 崔璟点头:“是因他反对我被除族之事。” “崔六郎如今与从前有些不同了。”常岁宁心中有些感慨:“还说要被送回清河去。” “是。”崔璟一直让人在留意着此事:“此刻或许已在回去的路上了。” 他道:“此时回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常岁宁点了点头,至少相比京师,清河更安全一些……或许这也是崔家的用意。 她往车外看了一眼,觉得是时候该动身了,但想了想,思及自己近日下的那个决定,于这临别之际,还是问了崔璟最后一个问题:“崔璟,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有想要的东西,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第320章 他要的很多 常岁宁会有此一问,是因近来分析各方势力时,她忽而意识到,自己潜意识中似乎“忽略”了一个极具威胁的角色——那便是崔璟。 他遭崔氏除族之事,自表面看来,是失去了一大支撑,但也正如她此前所言,拔除旧日羽翼的过程固然是疼痛的,但他既未曾倒下,必得以生出新羽。这新羽,或要更丰于从前。 而她能生出的心思,他自然也可以有——他手握玄策军兵权,而今帝王也无法轻易卸下。他的能力与实力不弱于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若说天下江河为宴,他亦是有资格赴宴的一方。 她此刻这个问题,乍一听来,多少是有些缺少边界感了,但既是朋友,既约定好同行,总比旁人要亲密些,想来这边界线是可以往里挪一挪的。 就好似这世道不好,二人偶然间一拍即合,就此搭伙,现下她打算去抢一票大的,事先说好怎么分赃,彼此心里也好提早有个数。 常岁宁问的心安理得,等着崔璟的回答。 片刻,崔璟答:“我想要的东西,很多。” 常岁宁表情依旧轻松随意地看着他,轻点下颌,示意他说来听听。 却听他先问道:“若我说,我想要的和殿下一样呢?” 常岁宁不假思索地道:“那便待事成之后打一架,各拿本领说话。” 她下定决心要得到的东西,便一定会拿到。纵然是朋友,却也无需彼此谦让,在她看来,靠别人谦让来的东西,自己是拿不长久的。 想要长久地握在手中,便要凭本领去赢。 听得这句“打一架”,崔璟竟觉得在意料之中,这的确是她的作风。 “但那应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常岁宁道:“在那一日来临之前,还是不宜过早内讧,以免叫旁人渔翁得利来得好,你说呢?” 崔璟听得出,她是很认真地在杜绝“过早内讧”,态度明确,而又拥有保全最大利益的绝对理智。 她一边将二人归结为可以共同对外的同伴,一边又毫不避讳地表明自己来日不会相让,而又半点不令人觉得矛盾割裂。 崔璟点头:“是,内讧不可取。” 听得这句认同之言,常岁宁眉眼舒展,欣慰点头。 她并不介意崔璟也有那份心思,对她来说,不提早内讧就够了。 说定了此事,她继而才道:“虽然你我也未必就一定都能活着走到最后——” “不。”崔璟看着她,这一次不曾认同,而是纠正道:“殿下一定可以。” 常岁宁浑不在意:“这世道凶险万分,通往尽头的路更是险中之最,就差直通阎王殿了。” “但也说不好,万一你我都足够幸运呢。”她含笑道:“所以我提早问一句,也好早做准备。” 她虽是笑着,但也在明言告诉他,待到那一日到来时,她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相反,她要从今日便开始做好与他打一架……不,是打他的准备了。 崔璟莫名觉得后背本已好了大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默了一下,道:“……殿下本不必如此坦诚的。何来在打人之前,还要大发善心地提早告知对方,‘自今日起,我必日日为打你而做准备’的道理。” “谬赞了,我本不是坦诚之人。”常岁宁作势思索了一下:“这种事,按说是该趁你不备时从背后暗算一刀更省事些……但谁让你从一开始就这般坦诚呢,我当然也要以坦诚回应,不然我怕良心难安,有损阴德,回头再坏了我的运道。” 历来兵不厌诈,但面对值得尊重的对手,她向来乐意公公正正地与对方分个输赢。 她不忘自抬了一把:“不过,也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讲良心的——” 崔璟很捧场地点头:“我知道。” 他道:“我也并非对人人都这般坦诚。” 常岁宁“嗯”了一声:“我也知道,不然你也没命打这么多年的仗了。” 正因为她知道他的坦诚很难得,所以她才格外珍视。 而他的难得之处远不止坦诚这一条,他身上值得她欣赏的东西太多了—— 所以她愿意与他同行,愿意先与他一同对外,若来日二人当真要分个输赢,即便是输给了他,也总比输给旁人要安心一些。 总而言之,她很好,但崔璟也不错。 崔璟似乎读懂了她的想法,他又替她续了些热茶,边道:“殿下不用与我打架。” 他放下茶壶之际,抬眸正视着她:“只有殿下可以,无人比殿下更适合。” 已在心中准备好了要撸袖子打一架的常岁宁一时怔然。 此刻她眼中所见,青年的神情如同在复述这世间最为恒常的真理:“我确信。” 他有资格去“确信”。 他是武将,是大盛这近十年来,打仗或是说打胜仗次数最多的武将。 正因他打了太多仗,而天下仍无丝毫大定的迹象。他所处的位置让他可比那些高居朝堂的文官更早窥见这天下裂痕暗生遍布,撑天之柱已经腐朽难支。 许多时候,纵然刚打赢了一场仗之后,他也会感到茫然,因为他不知明日这天下又将演化出何等险峻前路,更看不到尽头与出路在何方。 这一切发生在她回来之前。 天下江山为炉鼎,野心贪欲为柴薪,而今薪火已大起,天下众生身处这火炉之中,秩序与善恶皆在融化。 她在这样的时候回来了。 确定是她的那一刻,崔璟第一次相信了何为“天命”。 “殿下的存在,此刻已独立于众生之外,普天之下唯一人尔。”他道:“殿下心中之道经生死淬炼而未改,可见已得天意考验,且被首肯应允,如此,即为天命所示。” 他无比认真的模样,叫常岁宁看得愣了去,她眨了下眼睛,问:“一直以来……你竟将我看得这般了得?” 虽然死而复生这种事,的确是挺了不起的。 她一直以来,自认为自己足够自大了,殊不知竟有崔璟帮她自大到了这般地步……他这么揣测天意,老天爷知道吗? 偏偏对方此刻还点了头,道:“此前未多言,是不想让殿下心有负担。” 崔璟认真的模样,让常岁宁甚至想要伸手去试一试他的额头是否过烫:“……” 历来,什么天意之说,在她看来,正如一些所谓礼制一般,皆是拿来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若是好用,她也会随手拿来物尽其用—— 但此刻令常岁宁惊讶的是,她什么都没说呢,崔璟已自顾自地钻进这坑里,且好整以暇地坐下了,将她视作了什么天命所在…… 身经百战杀气凛冽之人,此刻却成为了最虔诚的信徒。 见常岁宁神情,崔璟不由问:“殿下是觉得我所言哪里不妥吗?” “……”常岁宁回过神,顿了顿,恍然道:“我是觉得你所言……甚有道理。” 她历来是不吝于往自己身上贴金的,如今有人愿意给她披上这闪闪发光、名为天命的外衣,她自然要将这外衣裹紧了才行啊。 相较之下,脸皮算得了什么呢? “此天命所在,料想便是殿下归来的意义。”崔璟看着她,认真道:“而我存在的意义,便是迎候殿下归家,护送殿下前行。” 常岁宁不禁感叹:“……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啊。” 玩笑归玩笑,她此刻当真有些感动了。 能得如此大才之人这般真心相随相待,她纵然是死也瞑目了——只是形容一种受宠若惊的心情,真需要死的话当她没说。 见崔璟又认真点头,常岁宁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臂,与他允诺道:“有你这番话,我定多加勤勉,必不辜负你这般看重。” “……”崔璟看着那只轻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过……怎样都好。 此刻被她这般握着手臂,崔璟已不在乎其它,或者说,他本也只是想要跟随她,他不要什么名,命要不要也无妨。 “殿下方才问我想要什么——”他此刻才开始正面回答她最初的问题。 他声缓而专注:“我想要殿下去做想做之事,不必有后顾之忧,不再被任何事物束缚。” 常岁宁愈发动容了,与他点头:“好,那我好好去做。” “还有。”崔璟继而道:“我还要殿下福寿永昌,珍重自身,与大盛江河同在同安——” 而不再像上一世那样死去。 常岁宁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再次认真点头:“好,那我好好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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