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适时露出善良的笑容。 王岳只能僵硬地挤出笑容回应,而后继续端着这僵硬的笑脸,问好友:“如此大事……你在信上怎也不曾提及呢?” 骆观临:“没来得及细说。” 王岳笑容愈发僵硬,写信这种事,还有“没来得及”一说?怎么着,他是写信的时候毛笔着火了?还是刀架脖子上了? 假的,全是假的! 显然,他才是被“卖”的那一个! 且“卖”他的同时,还要防着他! 骆观临这般尽心尽力,可见的确不是被胁迫了,这是心甘情愿的! 才死了旧主,便投了新主,这姓骆的是片刻也不肯闲着,一点空窗没有啊! 王岳又气又急,他很想逃,然而迎着那少女的笑脸,却又不敢动弹,这感觉好似被一头猛兽盯着,他敢跑,对方就敢将他撕的比他老母亲下锅太久的糊面叶还碎。 “先生不必惊慌,我待先生并无恶意。”常岁宁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去,抬手示意大家都坐,边道:“是骆先生向我极力引荐先生,我才托骆先生去信邀先生来江都做客的。” 王岳只能稍显拘束地抬手一礼,跟着落座下去。 常岁宁拿闲谈的语气问:“二位先生方才都在谈些什么?” 骆观临:“在说越王之事。” 说话间,看了王岳一眼。 王岳在心底又骂了他一句。 “越王李肃啊。”常岁宁道:“据我所知,此人浑身上下最大的长处便是听劝。” 王岳迟疑地看着她。 又听她道:“但他谁的劝都会听一听,过于缺少主见,时有朝令夕改之举。” 骆观临也看向常岁宁,怎么说的好像她很了解越王一般? “此类人是难成大事的,且极容易被人蒙骗利用。”常岁宁拿中肯的语气与王岳道:“先生若投入他府中,想要有所作为,遇事不单要说服他本人,还要压得住他手下所有门客属官,如若不能,便注定抱负难展,这会是先生想要的吗?” 王岳心绪起伏,不敢表露太多。 又听常岁宁接着道:“再有,此番倭兵逼境,我以江都为首,与沿海各州共同整肃海防,操练水师,互通各处海域消息。但唯有越王自视甚高,从不应和跟从,多次推诿敷衍,自守于越州,大肆囤积兵马——” 她道:”而越州的动静定会招来天子猜忌,为占先机,越王不单要起事,且还会很快起事,如此之短的时日内他难有详具之计划,足下根基不牢,名号历来不显,谈何远征?故我判定,他注定难成大事。先生若选择跟从,非但抱负难展,或还将很快便有性命株连之危。” 听至此处,王岳再看向这位年少的刺史,眼中已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她的声音尚有着少女特有的清亮明澈,但说起这些政局,却思路清晰笃定,没有一字废话,字字句句直指要害……短短几句话间,她竟已判定了还未来得及起事的越王必败。 越王若知晓有一个十七岁的女郎此时已为他心中的大业下了定论,不知是何感受? 王岳胡乱地想着,越王什么感受他不知道,但他的感受是……这位常刺史,果然很不一般。 这个结论的出现,甚至只是初见之下的寥寥数语…… 而越是如此,越可见不同寻常。 王岳心内涌现出一种未曾有过的感受,他看向骆观临——老骆为何会在如此短的时日内转投原本的“对家”,他好像有点懂了。
第360章 江都热情好客 王岳温吞不决的性情之下,藏着的是过于跳跃的想法。 他遇事时,总会在脑子里做出各种延展推断,常见的例子就如同方才他看到常岁宁进来,脑子会根据当下情形迅速分析,做出自认最准确的判断—— 虽然他判断错了,但站在他的角度,他的判断的确是最有可能的,而非毫无依据的。只是常岁宁会出现在此处,实在偏离了常理,他是在好友的刻意蒙蔽之下,生出了认知盲区。 而他脑子里不常见的想法延展也有很多,譬如他登高时,总会冷不丁幻想一下自己从高处跌落摔死的情形;于家中抱挪花盆时,脑中则会闪过自己抱盆跌倒,盆碎,而利瓷刚巧扎入自己喉间的可能;吃饭时也时常会幻想被双箸戳死,被饭菜噎死呛死,且遇母亲下厨时最为频发…… 发作严重时,日常在脑子里死上百八十遍,也不在话下。 总而言之,他这个脑子,总是活跃的过分,此现象有利有弊,他自幼擅推想,算学是同龄人中学的最好的。且他擅画仙人仙境,脑中想象万千,下笔自有不羁仙气,于钱塘乃至整个江南皆称得上饮誉画坛。 弊端也有很多,譬如他脑子转得太快,刹不住脚,偶有给人以“王望山此人疑有脑疾”之感的发言。 而正因想法总是太杂太乱,才有骆观临口中“擅谋却不擅断”的评价,也造就了他遇事难以抉择的性子。 此时此刻,王岳的“幻死之症”便发作得很彻底,他听着常岁宁口中对越王起事的下场定论,脑中已随之幻想了十多种跟随越王起事失败之后的死法。 被斩首的,五马分尸的,株连九族的,妻离子散的,游街示众时臭鸡蛋与烂白菜砸在脸上的,死于逃亡路上的,在阎王殿中被审判时痛哭流涕的…… 代入感太强,王岳已经开始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自己识人不清了。 但这些皆是一瞬间的即时想法,他也很清楚常岁宁的用意所在,此刻,面对常岁宁的“好心提醒”,他很谨慎迂回地道:“是,多谢常刺史提醒……” 没有说不投越王,也没有说愿意留下。 今日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快了,他此行本是印证好友生死安危来了,结果自己反倒陷入了事关生死安危的困局当中! 想到骆观临方才那句“我是人非鬼”,王岳暗暗拿怨愤的眼神看过去——很多时候,人比鬼要可怕! 常岁宁也无意逼着王岳当场做决定,而是先让人上了酒菜,认真款待。 反正如今的江都便是一口巨大的麻袋,来都来了,迟早是要“宾至如归”的。 对待有才之士,她历来有耐心,更何况这只甜瓜也无需她亲自来扭,她明日便要去军中,今日只需给对方留个像样的好印象即可,接下来,人就交给骆观临来游说了。 用罢饭菜,一行人一同离开酒楼,常岁宁看着与骆观临上了同一辆马车的王岳,心中甚熨帖——手底下有人可用就是好啊,瓜都不用自己扭了。 看似被邀、实则被迫去往刺史府做客的王岳,刚上得马车,离开了常岁宁的视线后,收起了强颜欢笑之色,立即对好友开展了质问与控诉。 骆观临任由狂风骤雨将自己笼罩,待好友发泄完心中怒气后,他才道:“你不来江都,能去哪里?去投效越王?他已两次让人登门,你若坚持不从,怕是要大祸临头。” 王岳:“……我纵举家离开钱塘避祸,也不见得一定要来江都!” “避祸?如今各处祸事连结,你避得过来吗?”骆观临反问:“且你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莫非你有?你举家近百口人,你拿什么替他们避祸?拿你在笔铺中选笔足足一整日而不决的耐心吗?” “何来足足一整日,不过两三时辰而已,你休要夸大其词……”王岳又急又不安:“纵然如此,你却也不该诓我来江都,擅自替我做下这份决定!” 骆观临神情自如地道:“少时你自知不擅决断,便常让我替你拿主意。你我还曾说定,日后彼此若有成就,切勿相忘,而定要为对方筹谋思量——” 听好友说起少时之事,知对方是用心为自己谋划,王岳的怒气又消了些,嘴上还在忍不住呛声:“多少年的旧话了,你还说过你要去京师叩天子门,做千古贤臣呢……结果呢?你扭头就造上反了!这哪里是叩天子门哦,分明是砸门去了!” 被揭伤口的骆观临脸色一阵挂不住:“……王望山,我本好意相荐,你休要一再得寸进尺。” “你这哪门子好意?”王岳抬起双手来:“就差拿根绳将我绑起来塞进麻袋里了!” 骆观临:“……”要么当年书院夫子怎么总说王望山悟性最高呢。 见王岳又要张口埋怨,骆观临抬手打断他的话:“好了,稍安勿躁。” 他允诺道:“你且在刺史府上安心住上一段时日,认真考虑着此事,接下来刺史大人要去军中,没工夫真将你绑了去,若你之后还是无意,我自有法子送你离开江都。” 话说到这个份上,气性本就不大的王岳大致算是安心了,看似气呼呼地喝了碗茶,见骆观临掀开车帘,他便也端着空了的茶碗往车外看去。 车内甫一安静,车外的声音便灌了进来,此刻马车正要拐上一条长街,街头一条巷子里,排着一队长长的队伍,王岳随口问了句:“那是做什么的?” “应是在招工。” “我看有好些女子……”王岳不知想到什么,看向骆观临:“传闻说如今江都鼓励增促女子出门做工……竟都是真的?” 骆观临对此事向来喜忧参半,只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王岳再看向车外情形,眼里多了份探究与思索。 马车进了街道,行驶变得缓慢,骆观临干脆将车帘挂起,好让王岳更清楚地看到街上的情形。 街上人流如织,王岳用心数了,沿街店铺十间里至少开了八间,有一家茶铺在店外支了好些桌子,占用了街道,两名腰间佩刀的官兵正与茶铺掌柜说话,那驼背掌柜连连笑着揖手,立刻让伙计将桌凳往里挪,只留了两张桌子在门外,见其中一名官兵点了头,掌柜抬手邀请二人进去喝茶,二人拒绝了,离开此处,继续沿街巡查。 送走了官兵,掌柜转头和坐在外面、方才跟着挪桌子的那桌茶客赔不是,一桌四五人,皆是读书人模样,有人重新坐下,摆手说着“不妨碍”,有人道“江都城中如今果真称得上井井有条”,也有人说“方才那两名官差公事公办,倒无仗势欺人,借机索取好处之举”。 掌柜的应和着,亲自为他们倒茶,笑着闲问:“诸位应是外地来的贵客吧?” 其中有人笑答:“是外地来的,贵客谈不上!” “各位一看都是读书人,可也是为了咱们江都刺史大人新建的无二院来的?” 听得掌柜的这句“可也是”,几人心中了然,看来已有许多人闻讯而至了,他们便向掌柜的打听起消息。 开茶馆的大多健谈,掌柜的又很乐意谈论这个话题,别的不说,打从刺史大人收回扬州,恢复了城中秩序,又颁布诸多新政令之后,招来了许多外地人前来,他的生意都跟着变好了。 什么叫好官?对他们这种做些小生意谋生的小民来说,能叫他们安稳度日之余,还能给他们养家糊口的生计,这便是天大的好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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