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此也很苦恼自责,一次终于忍不住去到师父面前忏悔,想让师父帮忙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邪祟之物缠身附体了。 不料,师父沉默片刻后,却道:【这不怪你,师父见你大师伯时,也是一样的心情。】 原来师父待大师伯也时常会控制不住心生厌烦,只是师父年长,拥有成年人掩饰喜恶的良好品质!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不见大师伯时,回想大师伯所作所为,分明也没有值得人生厌之处啊。 他问师父,只听师父叹息道:【你大师伯做了一件逆天而行之事,命数气运衰落,为万物生灵所厌所弃,皆是那邪阵反噬之恶果。】 童子听闻此言,震惊而又同情,但次日见到大师伯,还是忍不住气哼哼地撅起嘴巴来。 此刻,他那大师伯正指天骂道:“……贼老天,叫我不得好死也好,来世不得转生也罢,我都认了!现下又叫我落得个人嫌狗厌的下场,这算是什么道理!” “此为邪阵反噬之果,同天道何干。”道人抄着宽大的衣袖,感叹道:“万般皆有因果,师兄所行之事违背天道循环,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天道仁慈了。” 无绝指天的那只手恹恹地垂落下来,也叹了口气:“是师父仁慈才对,他老人家早料到我命中有此一劫,才会想方设法为我避祸。” 道人下意识地看向无绝手上的那枚扳指,此一枚扳指是天外飞石所制,天外之物,不受这方天地因果规律所扰,故有隔邪避祸之效。 此枚扳指是他师门圣物,师父临终前将门主之位传给了他,却将扳指交给了师兄,并让师兄下山去。 师兄自幼悟性极佳,但心性不定,对万物天道缺乏敬畏之心,最易惹祸生是非,也因此,师父才一直严加管束师兄,从不允许师兄单独离开师门—— 师父临去前,他接下门主之位时,本以为从此之后,名为【管束不省心的师兄】这一头疼的任务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却不料,师父竟准允、甚至是命令师兄离开。 自师兄下山后,果然惹祸不断,但师兄起初惹下的那些祸事,他感到头疼之余,倒也时有“不过如此”之感…… 直到十多年前,师兄传回急信,声称性命危在旦夕,邀他前去相助,他才知道那天女塔之事! 彼时,他震惊之外,而又觉得“理所应当”——他就知道,师兄迟早会搞个大的出来! 而十多年后的今天,师兄拖着这幅羸弱的躯壳回到师门求救,他才知师兄非但搞了个大的,且当真搞成了! 于是,他近来总在想,早在二十多年前,师父对此是不是便早有预料? 可是,师父既有预料,为何不设法阻拦,而是间接埋下了促成此事的种子呢? 师父生前分明一直在教导他们要遵循天道法则……却为何又要“准允”师兄做出此等有违天道之事? 还是说……师父的“促成”与“不阻拦”,便是在“顺应天意”? 道人仰望天穹,一时只觉难以参透,但此时可以肯定的是,师兄尚有一线生机,那生机便在师兄逆天换回的那个“人”身上。 他便道:“当务之急,师兄还当尽快去往江都,与那人言明内情牵扯,方为师兄续命之道。” 无绝:“你先想办法将我身上这招人嫌恶的气场祛除掉!” 道人无奈摇头:“请师兄恕我本领浅薄,这些时日翻遍师门古籍,却也未能寻到祛除之法。” “那想法子压制住也行,我记得师父当初留下了不少宝物,你先借我用一用,我想到了解决之法再还回来便是!” 道人更无奈了:“最大的宝物已在师兄身上了,料想它已最大程度在为师兄压制了,师兄若不信,大可脱下这扳指一试。” 无绝作势不信,捏住那扳指就要摘下,但看一眼身强体壮的师弟,动作却又顿住,还是不试了,他怕没了这扳指压制,他当真会惹人嫌到直接被师弟揪住暴打。 棍棒之下不单出孝子,还出好脾气师兄,无绝被迫情绪稳定地问:“师弟,当真没其他办法了吗?” 他之所以回师门,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道人摇头,难得劝慰一句:“虽是招人嫌了些,但抓住那一线生机才是正理,师兄,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无绝的眉毛发愁地扭在一起,他并不在意世人眼光,可一想到老常甚至是殿下,也会拿嫌恶的眼光看向自己,便觉难过委屈,好似人活一世终究成空。 士为知己者死,也为知己者活,若知己者不再知己,而要反目生厌……这种“赖活着”,不要也罢。 他不惧死,却惧真正的自己在主公与好友眼中以此种灵魂抹灭的方式“消失”,因而不敢轻易相见。 无绝靠在椅中看着天空,心中有些空落落无所依的消沉和难过。 此时,又一名童子快步而来,叉手行礼通传道:“有一名道友前来访见门主。” 道人抬眉,此处隐蔽避世,知晓的人并不算多,且布有障眼阵法,谁会来此寻访? 因而问:“来者何人,是何模样?” “是位须发皆白的道长,自称道号……”童子想了想,才道:“道号天镜。” “……天镜?”道人略微惊讶,下意识地看向师兄,他记得当今那位国师的道号便是这个? 无绝受惊弹坐起身:“见鬼,他怎找来了!” 这老货无事不登三宝殿,必是察觉到了他诈死,一路追踪至此! 此刻,天镜正与左右二人道:“此处主人不喜他人叨扰,你二人在外等候。” 那两名虽穿着道袍,但周身气势内敛的护卫闻言应“是”。 他们奉旨跟随国师出京,国师一路云游,常有访友之举,已不足为奇。 不多时,那名童子折返,拿稚嫩的声音道自家主人请道友进去说话。 天镜跟随那童子入内,沿途观去,只见此处山院并不算大,与昔日他记忆中的道中名门相去甚远。 天镜很快见到了此地的门主,抬手含笑见礼:“无为山人。” 道人无为目露惊讶,笑道:“我携师门已避世多年,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天镜前辈前来。” 天镜的目光落在那空荡荡的藤椅上,又看向山院后门的方向,拿感慨的语气问道:“昔日贵师门于黔州,素有威名,倒不知因何选择自行避世?” 无为脸上挂着淡泊笑意:“此乃先师临终前的交待,贫道亦是听命行事而已。” 当年师父临终前留下了两个交待,一是让师兄下山,二便是让他携师门隐世避祸。 这两个交待放在一处,当时便让他很难不怀疑师兄会闯出殃及师门的祸事来。 出于对师兄惹祸能力的信任,他为避祸更彻底一些,干脆搬离了黔州,来到了此地。 事实证明师兄也的确没辜负他的信任,大小祸事闯个不断,最后竟还跑去做了和尚,脚踩两条船,嘴吃两家饭……如此杂食,毫无操守,古今罕见。 天镜不知想到了什么,感佩道:“尊师所料甚远,是为真正的高人。” 所以,今时这一切因果,早有高人窥破了,是吗? 天镜生出自觉渺小之感,又不免对前路的走向充满了好奇。 为了给师兄拖延跑路的时间,无为抬手,请天镜饮茶,共谈道法。 天镜只作不察,在此处停留半日之久,适才离去。 无绝顺利脱身,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往南行。 但南行的路并不好走,他拖着病躯没办法很快赶路,同时他又要躲避那些搜寻他下落之人——他还未想好要如何与殿下相见。 除此外,他如今这霉运缠身且招人嫌的气场也很是麻烦,小到买包子时总会买到笼中最小的那个;问路时被人刻意指错路; 大到这一日天色将晚之时,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却突然被两名官差拿住,说这条街上遭了贼,见他鬼鬼祟祟,要搜他的身。 无绝口中辩解着,但那两名官差根本不听,在众人的围观下将他身上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铜钱碎银,罗盘,散落一地。 “二位差爷,您看,什么都没有……”无绝赔着笑脸,蹲下身去捡拾东西,罗盘却被一名官差先一步捡起来。 那官差皱眉与同伴道:“此物好像拿来是卜测风水的……看来此人十之八九还是个骗子。” “这种和尚不像和尚的江湖人士,手段向来狡猾,说不定将偷来的东西藏在了何处……不如将他拿回衙门严加审问!” “差爷!实在冤枉啊!”无绝刚要揖手,已被其中一名官差抓住了手臂。 在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中,那两名官差将要把无绝拖走之时,一只拂尘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是何人?”官差看去,见得来人面貌不同寻常,语气忽地就多了几分迟疑:“……何故阻拦我等办差?” 那是一名道骨仙风的老道人,望之便让人不敢轻视,周身气质和被他们抓住的这名半秃不秃的鬼祟之人天差地别。 那老道人含笑取出一枚令牌。 一名官差接过查看,蓦然变了脸色:“天……” 刚要出口的话,被那老道人开口打断了:“他是我的同门,并非贼人。” 官差会意,赶忙将令牌奉还,放了无绝,一阵揖礼致歉后,忙不迭离开了此地。 “……当真是京师那位天镜国师?” “看那身气势不像假的……管他真假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名官差走远后,无绝甩了甩被抓疼的手臂,看了眼天镜,拧眉就走。 天镜跟上去。 走出杂乱的人群,无绝猛地止步回头,瞪视回头:“怎么,想抓我回京师面圣?治我个欺君之罪?” 天镜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见你无事,我便安心了。” 无绝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见我‘无事’了?” 对方狗皮膏药似得暗中跟了他一路,这一路上他丢人现眼被排挤嫌弃的事还少吗?替他装什么岁月静好呢! 见无绝一脸气闷,想到他一路来的倒霉经历,天镜眼中浮现同情之色:“我借打坐为由,将带来的人留在客栈了——你我且坐下详谈吧。” 他是真心相助,也有疑问需要印证。 “谁要同你详谈。”无绝甩袖便走。 两刻钟后,无绝与天镜在一家酒楼的包间中对坐,面前摆满了上好的酒菜。 无绝脸上没有半点不自在,他原本是打算走人的,但天镜突然说他请客。 囊中羞涩的无绝借机点了好酒好菜,大吃大喝了一顿。 二人本就没有值得一提的过节,天镜也并无意戳穿无绝假死之事,此刻借着酒意,无绝短暂地放下了心中成见。 又见天镜从始至终待自己都很和气友善,一路受尽了冷眼委屈的无绝甚至不禁生出几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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