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娘子军又一脚踢过去,把人拽起来,丢到一棵大树下,继续拿剑指着。 常岁宁拿过扳指,便赶忙给无绝戴上。 雨还在下,常岁宁依旧半跪着,她拿手替无绝擦去眼角遮挡视线的污泥和血迹,边和他道:“是我来迟了,我们这就回家。” 扳指回到身上,无绝也逐渐得以分清幻思和现实,他一时含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片刻,他破了的干涸嘴唇翕动着,在发出于这风雨中只二人能够听清的哽咽低语之前,先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穷乡僻壤处……” 他的笑容憨实讨好,是对着河水认真反复练过的。 这个笑容出现这张狼狈至极的脸上,如一根长针,无声刺入常岁宁的心口,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谁教你这样笑的……不像你,不许这样笑了。”常岁宁说话间,解下身上披风,先替他系好,又替他罩上兜帽,挡去打在他身上的风雨。 无绝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动作,思绪回笼之下,含着泪问:“殿下……不觉得属下令人见之生厌吗?” 四目相视间,那半跪着,披着发,穿着青袍的少女向他认真摇头:“不会。” 他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健全的体魄,又将这一切光鲜伟岸统统留给了她,而他自己却满身污泥,藏身泥泞角落里,遭世人唾骂厌弃打杀…… 他是最忠心的下属,最舍己为她的长辈,最值得钦佩的救世之局的开启者,她怎么会,怎么能厌恶他呢? 无绝却不敢信,只当她是顾及往日情面而压制着情绪……他家殿下,向来是最念旧情的。 “你忘了吗。”常岁宁向他轻声解释道:“我本不在这方天地之内,我只是你拿命换回来的一缕世外游魂,这天地秩序,并不能将我左右,自然影响不了我分毫。” 无绝闻言怔住,思索罢,竟觉……竟觉十分说得通! 雨水中,少女漆黑的眉和浓密的眼睫都沾上了雨雾,但她眼底的坚定之色并不曾被模糊分毫—— “我与尊师留下的这块天外飞石一样,皆为世外来物,今后我即是你的第二枚扳指。”常岁宁允诺道:“往后只管安心呆在我身边,我来为你挡灾,什么困厄灾祸,霉运恶鬼,自有我替你通通杀退。” “至于你能活多久,那便看我能走到哪里。”她道:“今后,我走到哪里,你活到哪里。” 只要她有一口气,她便会握紧手中剑,继续往前走。 “殿下,您……”无绝听到此处,已是震然:“您都知道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常岁宁将他扶起来,边道:“我若早些知道,你又何苦非得‘游历’这一遭。” “可是这对您不公……”无绝泪水潺潺而下:“属下之前并不知师父的安排,若是属下知道的话……” 常岁宁将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问:“怎么?若是知道,便不带我回来了?” 无绝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那倒也不能,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救殿下回来的,只是…… “属下知道,您一向不喜欢被人胁迫着做交易。”无绝的声音哑极,哽咽着慢慢说道:“属下也不想见您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困缚……” 别人不能困缚殿下,他也不能,不该。 “是不喜欢被人胁迫着做交易……”常岁宁扶着他来到一棵大树下避雨,让他坐下,替他查看腿上的伤,边道:“但这可是和上天做交易,听起来多威风啊,古往今来,几人能有这般奇遇。” “况且,这本就是我自己要去做的事,谈不上胁迫。”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原因所在,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了。 “所以同上天做交易这种事,不过是顺便而为之。” 她语气格外风轻云淡。 “故而你不必心有歉疚负担,真若谈起歉疚,也是我亏欠你良多。” 无绝流着泪刚要摇头说话,被常岁宁打断:“好了,暂时不说这些。幸而你腿上的伤无大碍,没有伤到骨头,现在我便带你去医治。” 无绝抬手抹了抹眼泪,听话地点头。 真好,他又能听殿下的话了。 他至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殿下能带给他的“一线生机”究竟是什么,殿下不仅能以自身成就来为他续命,让他活下去,且还能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人活在世,若遭天地万物厌弃,与行尸走肉无异。 可殿下不曾厌弃他,故而他便还是真真正正的活着。 无绝擦泪间,看了看手上的扳指,该说不说,师父总还算干了点人事…… 常岁宁正要先将无绝扶上驴车时,忽而听得隐有马蹄声和人声在朝此处靠近。 那马蹄声并不算急,常岁宁一手扶着无绝,一手无声按住曜日,透着雨水和青黄相接的杂草,警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之处。 她已做好了见势不对便让下属先带无绝从后面离开的准备,却未想到,来人竟是…… 那辆马车刚停下,便有一道身影跨步下来,他身穿宝蓝色束袖圆领袍,玉冠束发,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周身却已有几分为官者的气态。 来人正是云回。 他找了村中人打听,才寻来此处,此刻视线捕捉到常岁宁,立即拿过车夫递来的伞,边撑开边快步朝她奔来。 常岁宁这才放心地扶着无绝起身。 “常娘子,你没事吧?”云回的视线有些担忧着急,上来便连声问着:“人找到了?他可有大碍?” 没有寒暄没有行礼,是往日里少在人前表露出的少年急躁神态。 常岁宁也不与他多寒暄,摇了摇头,问:“云二郎怎会来此?” “我来……”云回本想说办差经过,但转念一想,他身为一州刺史怎么个办差也不可能经过这乡间小道—— 他到底没有撒谎:“我来寻你。” “是南和县令告诉我的……”他解释道:“听说你来和州寻人,便想着或许我能帮得上忙……去了南和县才知你一早离开了,一路打听着,便到了此地。” 常岁宁点头罢,回头看了眼被押着走来的男人:“刚好这里有个企图劫掠谋杀未遂之人,便交给云刺史,由贵州府衙依律严惩。” 云回拧眉看过去,心中大致已有判断,正色保证道:“你放心,我必会让人严加查办此事。” 在常岁宁的示意下,那名娘子军把那个男人交到云回的近随手中。 见许多村民纷纷朝此处而来,那男人立即喊叫起来:“……我什么都没做,我只当他是贼而已,我不过是在抓贼!” “你们凭什么抓我!” “里正,娘!快救我!” 但他很快发现,纵然是里正,也未能靠近此处,所有的村民都被拦下了。 拦人的是云回的近随,他们手中的刀未曾出鞘,但对于这些村民来说已经足够具有威慑。 为首的那名近随示出了和州刺史府的令牌。 里正大惊失色,扑通一下跪拜下去。他身侧的几名青壮年村民不明情况,但见里正跪下,也都惊惶地跟着照做。 男人见状更害怕了,里正为什么要跪?是官吗?他们和州可没有这么年轻的官!不对,除了…… 难道是云刺史?! 男人看向云回,一时间抖成了筛子,他也想要跪下,但被那名近随控制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嘴上颤着哭着求饶:“……大人饶命啊!” 他看向那群跟着家中大人去而复返的孩子,大声道:“是他们!是那群孩子告诉我有贼偷了东西!我这才误会了!” 人群中,一名手里还抓着抹布的老妇人吓得手脚发颤地跪下去:“我儿……我儿可是好人呐!他马上就要去从军了……各位贵人们可不能冤枉了他啊!” 老妇人又慌又怕地哭着拜下去,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求大人们发发慈悲吧!” 那群孩子们在大人的质问下都吓得哭起来,人群中乱作了一团,又有几个同族的人跪下求情。 “左右我也无事,不然就算了吧……”被常岁宁扶着的无绝,看着那些求着求情的村民,和那名老妇人,目光里是茫然的悲悯,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语:“众生皆苦……” 云回带人上前稳固局面,树下此刻只有他与常岁宁。 “方才属下于恍惚中悟道,想到了那些舍身的佛法……” “今日这一切亦是因我而起,若我不曾来过此地,这场恶念便不会发生……” 耐心听着无绝断断续续的低语,常岁宁此刻才道:“错了。” 她道:“他的恶念纵然是你激起,却非因你而生。你纵为天地万物所厌弃,却也只是厌弃,否则你也不可能活着来到此处。可他方才,却是要为取财而杀你,这不在你的过错之内——” “他的恶在于他本身,纵今日无你,来日若有怀财弱者出现,同样会激起他的杀念。” 无绝的眼神却依旧有几分茫然:“属下这一路来,时常在想,或许这一切遭遇皆是考验……” 他自己也不确定怎样是对的,他只是担心:“既然是一场救世大计,或许殿下所行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也或许处处皆是考验。” “成佛的考验么?”常岁宁微仰首,透过树枝的缝隙看向阴沉的天穹:“但成佛救不了这世道,佛若在此时出现,也只会被这世间的恶念贪念悉数吞食。” “世人要救这世道,便要用世人的方法,而不是佛的方法。” 她成不了佛,她也无意成佛,为何要去做佛该做的事? 她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如无绝的感应所言,眼下这一切或许是天意的考验,她只知道一件事—— “既然要我来救,那这世间该是什么样子,便该由我说了算。” 少女于香樟树下仰首,似在与天地对话:“我要这世间作恶者务必得到惩戒,遭遇不公者务必要得到声张。以己身为苍生谋生机者,决不可再使其溺毙于人心恶念之狱海。” 她要这世间是她自己觉得值得的世间。 如若不然,要如何去救,又何必去救,救来又有何意趣可言? 无绝有几分怔然地看着少女仰起的侧颜,他心中的迷雾似也随她湛亮的眸光逐渐散去。 “这世间不止一条道,但我只走我想守的道。我认定它是对的,它便是对的。”常岁宁转头看向他:“你不必为我担心,你也不必去宽恕不该宽恕的罪恶,你给这世间的慈悲已经足够多了。” 她说:“往后,你最该去悟的慈悲道,便是如何善待自身。” 无绝的眼眶无声红了。 常岁宁最后与他道:“若说缘法,当初是你选了我,自荐到我麾下,那你便要信我。” 无绝眼中全是泪,却终于露出释然笑意:“是……属下信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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