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培养出来的匠人,理应由我来用。”常岁宁喝了口茶,道:“先生,我打算在江都建四座作坊。” 骆观临一下没反应过来:“……无二院还未完全竣工,怎又要建作坊?”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我不建作坊,来日从无二院匠学馆里出来的匠人,要去何处做事?” “原来刺史大人早就想好了这些匠工们的去处!”王岳思忖着道:“如此一来,便可最大程度给予约束监管……” 他也知道这句话接的没什么水平,可他一直插不上话,也不是个事啊! 听老骆说到一半时,他就已经开始惋惜了——这么好的表现机会,怎么不留给他啊! 但王岳也知道,这等话题,水太深,他注定没有骆观临把握得住——去过京城当过官的人,终究还是不一样。 眼界角度,敏锐程度,他都差了一截。 王岳自知不如,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要多向好友请教,以不耻下问之名,狠狠薅好友羊毛。 不过话说回来……刺史大人这官也没当多久啊,怎么就能做到和老骆对答自如的呢? “是,约束监管是其一。”常岁宁道:“我不单要监管,更要取利。” 她用词很直白:“利益在我手上,在官府手上,在朝廷手上,正如官盐一般,如何分配给那些商人,如何调控,我说了才算。” 骆观临抬眉:“大人之意,是要建官营作坊了?” “当然。”常岁宁道:“我不单要建制瓷坊,丝织坊,还要建造船坊与冶炼坊,必须要经过朝廷批准。” 官营手工业,自西周便有了。当下她也不是首例,宣州便有官营的造纸坊,制瓷坊。 “时下江都这般境况,朝廷纵然同意大人建造工坊,可如今户部也未必能拨下银子来……”骆观临还算委婉地道。 还要造船、冶炼,他都不敢想这有多烧银子。 “无妨,只要朝廷批准即可,银子我可以出资垫付。”常岁宁一笑:“我手上恰有些余钱。” 余钱? 她私库中那三百万贯? 骆观临莫名有些想叹气,才过几天宽裕日子……她手里是一点钱都存不住啊,非得折腾点什么。 但这些工坊若果真开起来,利润应当是可观的。而能充实国库,受官府监管的工坊,朝廷也会乐见。 她自行出资,来日大多匠工又皆出自无二院……虽说名义上是官营,也须上缴税收,但也和她私营差不多少了。 所以,先建无二院,再建作坊,她怕是早就在心中,为江都布下一个完整的局了。 如此一来,工匠能更好发挥所长的同时,得到规范管理,创造出来的利益由她分配,市场由她调控,便可有效减缓对体系秩序的冲击。 她试图让江都飞起来,但风筝的线被她握在手中……那么一切便一定程度上可控。 由此亦可见,她是懂得“统治”二字的重要程度的。 其实方才说了许多弊端,归根结底,最大的危害便是不利于统治,这也是朝廷重农抑商,将一应新奇技艺贬为奇技淫巧的根本原因。 “先生放心,我不是只喜欢一味空想之人。”常岁宁放下茶盏,道:“这世道将永远需要秩序与手段来维系稳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罔顾根本。” 此一刻,看着那少女周身气态,骆观临心绪如海浪般翻涌,而又缓缓落定,竟说不出具体是何等滋味。
第389章 躺得半生,终遇明主 片刻,骆观临微垂眸:“大人早已设想周全,是在下多虑了。” “不,先生之虑关乎要害,也提醒了我不可有分毫大意。”常岁宁诚然道:“纵有官营作坊建成,可将掌握最新技艺的匠工皆为我所用,然而方才谈及的风险仍在,只是由七成降至三四成而已。” 骆观临也拿诚然的口吻说道:“而若是三四成,那这险,便很值得去冒了。” 之后若再有适当的举措佐之,这三四成,便还能再逐步降一降。 最重要的是,正如她方才所言,如今的大盛,很需要冒这个险——皮若不存,毛将安附焉? 况且,她虽另建了匠学馆,却也建了农学馆。作为江都如今的决策者,她的态度会直接影响江都民心,农学馆的存在,便可表她依旧重农之心。 王岳也想透了这一点,忽而懂得了骆观临昨日那句【她凡行事,必有算计】。 “现下可知,大人想要的是,是江都蓬勃向前的同时,各处仍能各安本业。”骆观临已安心许多,道:“大人有这份本心,并为此提前布局,是再好不过的。有心施为,便可更好平衡局面。” 末了,他破天荒地道:“大人虽年少,行事过分大胆,却可兼顾长远利弊……这很难得。” 这其中的平衡,大多数人都找不到,他自认也没这个能耐,但她却把握得很好……这算是天资吗? 可这天资,为何偏偏落在一个外家女郎身上? 骆观临心中涌现出难言的怅然与惋惜。 常岁宁眼中露出一丝新奇之色:“先生这是在夸我聪明了?” 骆观临目不斜视地道:“……大人素来聪慧,此乃众所周知之事。” “但先生夸我,却是少见。”常岁宁自我肯定地点头:“能得先生肯定,可见我的确有几分聪明。” 她说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一笑,道:“我也觉得近日好似长脑子了,看来那祝词颇为灵验。” 王岳见缝插针地询问:“大人所言祝词是……?” 常岁宁眼中笑意清亮:“吾有一挚友,于乞巧节前,特来信祝愿我健康聪明。” 王岳一怔之后,不禁笑了起来。 骆观临则觉常岁宁口中这位好友也是个奇人——什么人会这么想不开,竟觉得她的心眼子还不够多吗? 王岳借此言打趣了两句,骆观临却未接话,他时常提醒自己,这三年里,他只做该做之事,坚决不与这临时主公谈感情。 是以,骆观临强行把话题扭转回公事之上:“大人方才提到官营作坊,计划是让来日无二院中学成的匠人入作坊为工,那大人是打算让他们以服役的方式做工吗?” 历来,官营作坊中的匠工,多是被官府以徭役的方式征用。字面意思便是,做工没有酬劳,且是强制性的。 可江都战后艰难,常岁宁此前又有主张减免平民徭役之举。 常岁宁:“会征用部分服役者,但仅限于先前我自汴水带回的俘虏,我会让人从中挑选符合条件者,入工坊做事。” 此前她保下那八万俘虏,皆带回了江都,如今多在各处服役,待服役期满,或遇大赦,即会归放原籍。 “至于从无二院中学成的匠工,我会在市面上的匠工酬劳的基础之上,再给予他们优待。”常岁宁道:“但相应的,也会有所约束,凡自无二院学成者,至少需在作坊里做工满三年。掌握机密要术者,当给予更多优待,可授正职,使他们世代传承,而相应的约束也会更加严格,需避免要术被擅自外泄的可能。” 譬如冶炼坊与造船坊,其中制造要术事关重大,务必做足保密措施。 若果真有所成,成果可推广使用,她自不会让江都独揽,亦当根据情形与朝廷及各州共享,但有些东西,只能在官府之间流传,而不可泄于民间,以防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或异族手中。 骆观临点头,他方才还在担心,若她的官营作坊也采用平民服役之法来经营,此等强迫手段下,怕是会滋生新的官民阶级矛盾,如此一来便等同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了。 她愿意优待匠工,又宽严相济给予约束,这样便很好了。 而说到这名为“为己所用”的约束,王岳不免问道:“如此,那文学馆与算学馆中的学生,日后是否也要给予一定约束,让他们留下为江都效力?” 真若如此,王岳觉得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无二院是他家刺史大人自掏腰包真金白银造出来的,那些珍贵的藏书也是要真真切切地教出去的,投入如此之大的心力人力财力,若培养出来的人才不能为己所用,那岂不是竹篮打水? 若按照观临所言,刺史大人凡行事必有算计,那么适当给予那些文人约束,便是必然之事了。 只是文人心性及价值习惯皆不同于匠人,如何约束,其中分寸便还需认真把控。 王岳已然开始思索之际,却听少女拿很轻松的语气道:“文学馆和算学馆,我无意约束他们。” 王岳不禁一愣,片刻才问:“那若他们学成之后,另投别处呢?” 常岁宁:“文人大多重信义,及师生之谊,若是条件允许,而我不是太差劲的情况下,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是愿意留在江都的。” “大人所言固然没错,但总有些人会有异心,而财帛利益亦动人心……”王岳道:“大人若不给予约束,必不乏另投他人者。” “那便由他们另投。”常岁宁毫不介意地道:“纵十中有三可为我所用,其余之人散落各处,我也已然占下莫大优势了。” 她道:“文道有别于其它,文气如水,流动起来方能融会贯通,化雨泽被天下。他们纵一时不能为‘小我’所用,却总归为‘大我’所用,如此何不由他们自行决定去向呢。” 对上那双微微含笑的双眸,听此一席话,王岳倏地陷入怔忡之中。 每个人会受到触动的点不一样,有时人自身也意识不到什么会触动自己,直到那份触动以极偶然的姿态忽然出现—— 此刻,少女口中的“小我”与“大我”,便出乎了王岳的意料,这种感受好比,他原本偶然推开了一扇门,见得一处桃源圣地,正兀自惊喜间,顺着一道身影及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桃源之外,缥缈云雾如幕散去,出现了更加广阔磅礴的山川湖海。 王岳觉得自己应当说点什么,趁机夸赞拍马屁,可不知为何他竟陷在这怔忡之中,久久不能言。 有手段,有远见,有眼界,有天资,有护国之志,更有安民之心,却并不标榜自身…… 更可贵的是,她还如此年少……今时且如此,来日愈可期! 虽说是女儿身,但出色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这不就是他做梦都想遇到的主公吗? 躺得半生,终遇明主啊! 王岳甚至觉得眼眶都滚热起来。 倘若大人能够维持现状,脑子不滑坡,本心不失……这样的主公,莫说三年了,就是三十年,三辈子,他也甘愿跟从! 他和骆观临不同,他王岳一旦认定一个主公,必然从一而终! 虽说恐惧做出新选择也是一个原因…… 但他此刻的澎湃与惊慕之情绝非作假! 有短暂的间隙,王岳并未能听清常岁宁又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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