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是谭离在说,宋显偶尔补充一两句,谈及时下民生,眼底有落寂及自省。 常岁宁看着他们,只觉二人皆有改变,但本性未失。 而入了官场之后,二人身上的“本性”反倒被放大得更加分明了,相较之下,谭离更擅变通,性情也更豁达乐观。宋显秩序底线分明,自我背负的责任感更重,注定是个忧国忧民的直臣。 二人各有所长,身上也各有成长与变化。 谭离说着说着,忽然有些迷惑,何以常刺史看待他和扬之的眼神中,也有着看待“小树苗苗”般的欣慰之色? 不过想想也是,能如常刺史这般,迅速长成一株参天大树的,到底是稀世罕见。 大树见小苗,应如是。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前,吴寺卿等候在车外,见医士走了下来,才低声问:“小女可有大碍?” 女儿的身份,横竖他方才也喊开了,且这医士诊脉,必然也已经察觉了。 果然,那医士也压低声音道:“令爱手掌擦伤,其余无碍……只是受惊严重,待下官让人煎些安神的汤药来。” 需要这汤药的,可不止这吴家女郎一个。 吴寺卿抬手:“那便有劳了。” 医士离开后,一旁与吴寺卿交好的官员道:“吴大人你糊涂啊……若换作太平年间也就罢了,如今这世道,你竟也敢将唯一的女儿带在身边,万一真有什么差池,且哭去罢!” 吴寺卿连连叹息,一脸悔不当初之色。 他也没想到会凶险成这个样子,否则,即便当日父亲把他的腿打断,将他的脸扇烂,他也绝不可能答应带上春白! “不怪父亲,是女儿自己坚持要来的。” 这时,吴春白从车上走了下来,吴寺卿连忙上前一步相扶。 “叫父亲忧心了,女儿无碍。”吴春白声音微哑,看向前方。 面向的方向使然,宋显最先留意到了向此处走来的吴春白。 他印象中原本气质端庄明朗,落落大方,一身书香气的女郎,此刻作近随打扮,穿着臃肿的深灰色夹棉袍袄,一头青丝藏在羊毛毡帽下,似乎还特意抹暗了肤色,描粗了眉。 宋显与吴春白对视一瞬,即收回视线,借故和谭离一同起身离开了。 吴春白走上前施礼:“见过常刺史,魏侍郎,诸位大人。” 早在上路第一日便认出了吴春白的魏叔易微颔首,会意起身,并对其他官员道:“诸位大人随我移步说话。” “两个”姑娘家说话,一群中年官员在旁,总归欠妥。 众人离开后,吴春白又单独向常岁宁施了一礼:“常刺史……” “吴家阿姊坐下说话吧。”常岁宁仍保留了以往在京师时的称呼。 吴春白依言坐下去,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揪着衣袍,看了看常岁宁,却又好像不知道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哑着声音道:“常刺史,我方才……杀了一个人。” “是叛军。”常岁宁与她道:“你杀了一个想要杀你的叛军,此为功,为勇,为幸,唯独不为过。” 吴春白有些涣散的眼睛颤了一下,睫毛如紧绷的弦断裂,忽然溅出大颗的眼泪。 她忙垂下头去,抬手将脸上泪珠擦去,但不知为何眼泪却越流越汹涌。 她起初是怕,而后是不知名的冲击,再然后是庆幸,最后却莫名回想起了自己这短短十九年来的一切。 她好像胡言乱语般,边擦眼泪,边低声说着:“来之前,我如何也想不到,京师之外会是这般情形……” “今日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我便想,我来世上这一遭,可有遗憾在?” “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的遗憾太多了……” 那一瞬间,她对遗憾的恐惧,甚至大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遗憾自己此行是为增长见闻而来,却丝毫作为都未来得及有,便要这样死在这荒凉地。我更遗憾自己仍未能以女子之身向世人证明,我不比任何人差,我值得最好的……” 她像是失控般,不停地哽咽诉说着:“常刺史必然不知,其实我并非如表面看来那般端庄豁达,我是个很贪心的人,从小便是。” “我嫉妒阿兄得到的一切都比我好,我认为自己不该居于他之下,所以我拼命读书,还装出大度懂事模样……” “祖父及父亲母亲待我,并非一开始就这样宽容重视,这些都是我一点点争来,算计来的……” “阿兄处处不如我,但他唯独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贯爱装模作样,骗了所有人……” 她是第一次同人袒露这样的心声,她原本打算一辈子将它埋在心里,只给世人瞧她京师第一才女的体面模样。 一口气说罢这些之后,吴春白自己也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何以要说出这些话,暴露自己这样“不堪”的一面。 或许她从未与这样“不堪”的自己真正和解过,所以才会在这种情形下,选择将它吐露,好似自昭己罪一般。 她死死垂着头,甚至没勇气抬头去看面前少女会是何等意外失望的神态。 但下一刻,她听到的是一道恍然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啊。” 常岁宁恍然道:“我原本便觉得困惑,何以吴家会这样开明,原来这开明并非自来便有,而是吴家阿姊自己一点点争来的。” 她真切地钦佩道:“好厉害啊。” 吴春白怔怔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泪眼里俱是困惑。 常岁宁含笑望着她:“起初与阿姊相识时,只觉阿姊才气过人,礼仪周全,生得一双明亮慧眼。且与一众大小娘子们相处时,又总能做到面面俱到,不会让任何一人不满,可见既有决策,又擅统率人心——” 吴春白下意识地小声问:“那……现在呢?” “那时我便在想,这位吴家娘子,在那样一个开明的门第中,有才气不足为奇,但究竟何来这些得心应手的处事本领呢?因未曾想通,阿姊在我印象中,便始终缺了一笔——” 常岁宁说到这里,眼中泛起惊喜笑意:“至今我才知,原来这画龙点睛的一笔,竟在这里。” 这一笔让那个完美到好像不切实际的女郎,变得更加熠熠生辉,也愈发生动真实,又因此中显现出的心智与能力,而更加值得旁人去交付更多信任了。 常岁宁最后道:“拥有的,是凭自己争来的,不比生来便有,更能说明阿姊的过人之处吗?” 说到此处,她将方才青花送来的手炉递向吴春白:“这个送给阿姊暖手吧。” 手炉没什么大用处,但此刻,她就是很想送点什么给这样的吴家阿姊。 吴春白接过来,似哭似笑地道:“可是……我都没什么能够送与常妹妹。” 常岁宁笑着道:“春白阿姊已送了我一份很大的惊喜,和很重要的信任。” 吴春白沾着泪珠的嘴角颤动着,抱着手炉,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意。 天色将暗之际,四下诸事才得以料理完备。 跟随常岁宁的东罗卫军也早已紧跟而至,常岁宁将杯盏还给魏叔易时,道:“有他们护送你们去东罗,我再留下五百人由你差遣,你们夜中赶路也不必不安了。” 魏叔易接过那似还残留些她指尖温度的杯盏,意外地看着她:“……你不与我们一同回东罗?” 常岁宁点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魏叔易握着手中杯盏——比起旁观东罗新王登基,更重要的事吗? 如此,他好像知道是何事了。 片刻,他道:“路上当心。” 常岁宁笑着点头:“你们也是。” 见她转身,魏叔易忽而又道:“岁聿云暮,年节安康——” 常岁宁未回头,抬起一只手回应:“嗯,年节安康,年后再见。” 看着那背身挥手的背影,魏叔易眼前忽而闪过与之合州初识时的情形。 那时她就是这样背对着他招手回应。 所以,他竟记得这般清楚啊。 魏叔易看着手中杯盏,静立原处,直到目送着常岁宁在暮色中上马,往相反的方向策马离去。 …… 大年三十当晚,驻扎在幽州外的玄策军营中,燃起了明亮的篝火。 “大都督,虞副将回来了!”一名士兵入得帐中通禀。 崔璟背对着他而立,刚将几封刚看罢的军报收入那一面简易的书架上,正在查找一幅舆图,闻言只道:“让他进来。” 士兵应声“是”,很快退了出去。 不多时,听得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崔璟手上展开一幅舆图时,问:“事情办得如何?” “还不错。”回答他的是少女清亮随意的嗓音,那道声音答罢,即问:“只是我又非吐蕃鼠,你让我冬眠作甚?”
第427章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崔璟闻声,手上动作一顿,意外至极地转过身来。 一瞬间的反应做不得假。 常岁宁头一回从他脸上看到了不可思议之色。 那不可思议之下,又见无尽欣喜,其寒松压雪般的冷冽眉眼,顷刻间如东风入寒川,万物自冬日出走,化作青山软水。 那明澈盎然的如镜山水中,倒映着负手而立的少女,及她久别重逢的笑颜。 她的身后是垂落的帐帘,她就这样在这个不可能的时间里,出现在了这个本不可能有她的地方,闯进了这方山水中。 见他陷入怔然无声中,常岁宁笑着问:“自春时一别,崔大都督今岁一切可好?” 崔璟终于缓一点头:“我很好。” 尤其是此刻,他甚至再想不到更好的可能了。 常岁宁朝他走了过去,边道:“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什么问题? 崔璟强自整理着思绪,片刻,才反应过来,冬眠的吐蕃鼠吗…… 他回神,道:“你初才与倭国一战,理应多休养。” “已休养好一段时日了。”常岁宁看着他:“有客自远方来,不请客人坐下说话吗?” 崔璟恍然了一下,忙侧身一步,抬手道:“快坐。” 他面前置有长案,他坐于案后,他所示之处为案侧,此处置有火盆,可以就近坐下取暖。 常岁宁从善如流地盘腿坐下,一点也不同他客气。 崔璟也跟着坐下去,连忙替她倒茶,再将八分满的茶盏推至她面前。 虞副将看得在心中直吸气,他何曾见自家高居云端的大都督这般殷勤周到过……细看之下,大都督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虞副将有些没眼看了,又怕看得太多会惹祸上身,赶忙道:“属下先去让人为常刺史安排住处!” 说着,行礼退了出去,并带走了帐内虽不明情况却看得津津有味的两名护卫。 出了大帐,虞副将立刻咧开了一张大嘴,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6 首页 上一页 465 466 467 468 469 4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