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恐慌中的阿尔蓝突然愤怒,似乎撞到了名为宣泄的出口:“……你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她挣扎着站起身,通红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失控地质问道:“你知道亲眼看见家人和族人们被屠戮后的情形是什么感受吗!” “我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部族中固然有人参战,他们战死无可厚非!可是那些妇孺老弱……他们有什么过错?我阿娘和阿弟,他们究竟何错之有!” 常岁宁静静看着她,忽而问:“那岳州染疫的百姓呢?他们何错之有?” 阿尔蓝因激动而颤抖晃动的身躯猛地一静。 常岁宁再问:“你望部无辜族人的命是命,岳州百姓的命,便不是命吗?” 阿尔蓝怔怔了一瞬后,再次咬牙切齿道:“你们盛人……都该死!” “好啊。”常岁宁道:“那你便去好好看看,你口中这些都该死的人,是不是真的个个面目可憎——” 见有人走进来,阿尔蓝下意识地后退:“你要干什么?” 常岁宁眼底一派冷然:“怎么,敢杀他们,不敢见他们吗?” 阿尔蓝跌摔在地间,荠菜上前为她解开了脚上的绳子,她却挣扎着往角落处缩去,她试图反抗,但身上的暗器毒物全被搜走了,被拽起来的一瞬,她开始失声尖叫:“不……我不去!放开我!” 常岁宁看着满脸恐惧的阿尔蓝,道:“让她好好看看。” 折磨人的法子有很多种,使其流血是一种,令其恐惧也是一种。二者本无轻重之分,端看哪种更对症了。 阿尔蓝很快被荠菜塞上马车,待来到数里外安置患疫百姓的地方后,又被荠菜从车上强行拖拽了下来。 阿尔蓝挣扎着,尖叫着,不愿前行半步,但根本别不过荠菜的力气,她发疯般喊叫:“我不要看他们……我为什么要看这些该死之人!” 她带来的动静很快引来众多百姓的目光。 荠菜押着她往前走,她越挣扎便走得越慢,两侧的棚屋里挤满了百姓,一道道视线看过来,大多带着不解。 而那些不解的眼睛,大多有着饱受病痛折磨的痕迹,有人躺在棚屋里痛苦呻吟,有人抱着怀中啼哭的孩子轻声哄着,也有人抱着膝盖低声啜泣,不知是为自己还是旁人。 而这些人在听到阿尔蓝的声音后,都抬起来头看了过来。 对上那一双双眼睛,阿尔蓝发狂般的喊叫声不受控制地堵在了嗓子里,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她不想再招来更多这样的注目,但是随着她安静下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太过清晰,让她避无可避。 阿尔蓝的身躯在微微发颤,但仍旧不屑地嗤笑,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麻木,不停地告诉自己——只不过是一群盛人而已,盛人全都该死! 在她未见到这些人之前,她一直是这样劝服自己的。 可是面对面的相见,眼睛触及眼睛时的感受,终究是不一样的……人的眼睛太过擅长传达苦难,觉知苦难。 那些饱受折磨的眼睛让他们不再只是一个笼统的人数,不再只是冰冷的“盛人”二字。 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却正在被迫死去的人。 阿尔蓝已经太久未能正视作为“人”的觉知了—— 自从跟随李献之后,她便未曾再与任何人建立过亲密深入的关系,她无亲亦无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没有可供思考对错的余地,日夜只与仇恨为伴,心海也被仇恨牢牢冰封。 偶尔,她会突然自噩梦中惊醒过来,那短暂的恍惚间,是她为数不多的“自察”之时,她那时会意识到——大仇得报之时,或许也是她毁灭之日。 可此时,大仇尚未得报,反而连她一直坚信的真相都突然变得模糊了…… 此刻清晰的,只有眼前众生的煎熬之象。 一座棚屋后,有一名覆着面纱的年轻素衣女子,蹲在角落处抱膝低声哭泣,哭音低而颤栗,带着无能为力的挫败。 她身旁,有一名少年半蹲身,拿低哑的声音宽慰她。 二人皆是无二院医学馆里的学生,年纪都很轻,本为救人而来,却日日目睹着不同的人在眼前死去。 但留给他们难过的时间并不多,很快有人急声喊“大夫”,二人又疾步离开此处。 再往前走去,终于远离了那些棚屋,阿尔蓝刚觉可以喘息一二时,随着被荠菜往前一推,她一个趔趄之下,再抬起头之际,只见前方火光刺目,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烧焦气。 这时,又有两人抬着一具尸体走来,阿尔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只见那是一张还很年轻的清秀面孔,穿着破旧的长衫,全身上下唯一鲜亮的颜色,便是他紧紧攥着的右手中那串颜色鲜亮的珠花……不知是来自家人还是心仪的女郎。 阿尔蓝突然想到,自己也曾将腕上的银铃赠予情投意合的少年,那个少年也死在了那一天。 焚烧尸体的大火在夏夜中格外灼热,见又一具身量还未长开的尸身被投入火中,阿尔蓝猛地转头,面色苍白地抬腿往一旁躲避而去。 荠菜没有再押着她,只跟在她身后,由她往前走。 仅被松了双脚的绑,双手仍被缚在身后的阿尔蓝走出数十步,前方的去路便被阻拦。 这条小路是从原本的杂乱草丛中辟出来的,路的尽头是一只只整齐摆放的陶罐,大多罐子上都贴了姓名,一眼望去,数百只不止。 一个约六七岁,扎着两条辫子的女孩抱着一只陶罐走来,小心地摆放下去。 陪同她过来的妇人擦着泪,提醒女童:“再给你阿娘磕个头吧。” 女童端端正正地对着陶罐慢慢磕了三个头,不知是不是还无法理解生与死的差别,从始至终都没有哭闹。 妇人要带她回去时,她却仍跪在那里,抬头看着妇人,道:“婶子,我想我阿娘了,我想再多呆一会儿。” 妇人眼眶酸涩,看了眼棚屋的方向,那里显然还有需要她照顾的人,她遂点了点头,弯腰摸了摸女童的脑袋,交待女童早些回去,便离开了此处。 女童就跪在那里,看着那只小小的罐子,似乎不懂替她遮风避雨,抱着她背着她的娘亲,怎么就变得比她还小了。 看着那小小的背影许久,阿尔蓝似乎是累极了,垂着头,跌坐了下去。 女童听到动静回头,见到阿尔蓝,小声问:“你也来找阿娘吗?” 阿尔蓝怔怔抬头,昏暗中,女童乌黑的眼睛里不知何时盛满了眼泪,转回头时,稚嫩的童音里也有了哭意:“瘟疫真坏!” 真坏…… 孩童浅薄的二字言语,却如一把尖刀,突然扎进阿尔蓝心头。 是啊,真坏啊。 她在这般大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个这样坏的人吧? 作为族中的天才,阿尔蓝是被宠着长大的,她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南诏,也从未经受过值得一提的磨难,因此要比同龄人更加天真。正是这份天真,让她很多时候不具备独立分辨思考的能力。 那个女童终于开始发出哭声,阿尔蓝不敢去看,仓皇地移开视线,却又被不远处的火光刺痛了眼睛。 距离似乎无法阻隔那灼人的热浪,她就这样被烤灼着,直到心中那已满目裂缝的冰墙开始快速融化倒塌,显露出了心海模样,那里血流成河,有族人的,也有无辜者的。 她恍惚间觉得,那些鲜血正在奔流而出,将她周身都染成了炼狱般的猩红。 这时,有人得知了阿尔蓝的身份,寻来了此处:“……就是她助韩国公制造了岳州瘟疫!” 质问声和骂声忽然涌来,阿尔蓝眼神空洞,被荠菜从地上拉了起来。 “坏人!” 一团泥巴突然砸在阿尔蓝身上,她回过头,只见是那女童站了起来,满脸恨意地盯着她:“妖怪!” 阿尔蓝眼睫微颤,转回头来,被荠菜拖着离开了此处,重新塞回了马车里。 和来时不同,这一次的阿尔蓝十分安静,没有一点响动。 “想清楚了吗?” 还是那座棚屋,常岁宁看着被带回来的人,出声问。 阿尔蓝呆坐在地上,没有说话。 常岁宁看了她一眼,对荠菜道:“给她一个时辰的考虑时间。” 就在荠菜觉得自家大人今日的脾气格外好时,只听转身离开的常岁宁补充道:“每隔一刻钟问她一次,一次不答,便断她一指。” 一个时辰下来,十根手指还能剩两根,够用了。 荠菜周身一凛,应声下来,喊了一名女兵进来。 她们皆不是嗜好杀虐之人,但此刻别无选择。因瘟疫而死的人太多了,她们的心软与同情无法分给始作俑者哪怕丝毫。 常岁宁未曾走远。 月色寂静,阿尔蓝又哭又笑的声音格外清晰。 直到断至第三指,棚屋内才传出痛苦的嘶喊声,但那份巨大的痛苦似乎又并不只是源于肉体的疼痛,甚至这份肉体的疼痛似在弥补消减着某种更加难以忍受的灵魂痛楚。 常岁宁渐听出,那人像是在自求躯体之痛。 半个多时辰过去,嘶喊声逐渐无力。 阿尔蓝微微抽搐着伏在地上,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通身皆被汗水打湿,左手五指全被斩下,骨肉模糊。 就在她疼得即将失去意识时,常岁宁走了进来,垂眸道:“可以说了吗。” 阿尔蓝无力再抬头,声音颤栗地道:“我有一个条件……” 常岁宁没有嗤笑她的不自量力,而是道:“说来听听,之后我若心情好些,便考虑答应你。” 话中之意十分明了,只要瘟疫可以被扑灭,她的心情自然会好起来。 一缕月色自棚顶的缝隙间洒落,迎着这缕月光,阿尔蓝努力地抬起了脸,张了张咬破出血的嘴唇,说出了她的条件。 常岁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此处,让人请了乔玉绵,孙大夫,以及几名资历深厚的医士过来。 接下来两日,孙大夫将自己关在药房中配药,每日唯一见的人便是乔玉绵。其他医士们的意见,也多通过乔玉绵传达到此处。 孙大夫曾经应对过一场瘟疫,而在阿尔蓝说出制毒经过之前,众医士们在多日的救治之下也已累积下了诸多宝贵经验——犹如置身一片荆棘林中,于迷雾中反复探寻出路,在遍体鳞伤之下反复试错,不肯退却地往前走了大半,于是当这迷雾散开时,得以清晰地看到了正确的那条路,便只需向前奋力狂奔了。 第三日清晨,不眠不休的孙大夫推开药房的门,脸上现出了少见的喜色,刚要说话时,却见药房外围着近百名医者,都在等着他出来。 “……”孙大夫收敛神态,往后退了一步,把手中药包塞给徒弟,低声道:“……一日两服,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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