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安大长公主于殿内驻足,抬手执礼间,却是跪身下去,向上首行了个大礼。 她身上的威仪似镌刻着李姓皇室与生俱来的印记,即便跪拜,也并不让人觉得低人一等。 “宣州李容参见陛下。”大长公主顿首间,道:“李容无召入京祭祖,逾矩之处,还请圣上责罚。” 御阶之上,圣册帝微微含笑:“你为祭祖之事归京,可见孝心,朕岂有怪罪之理?” 说着,微抬手示意,拿并不疏远的语气道:“宣安,起来吧。” 听得这声旧时常听到的“宣安”,大长公主微抬头间,目光与上首帝王垂下的视线相迎。 多年未见,宣安大长公主看着上首的那位女帝,此刻最大的感触仅有三字——她老了。 权势似乎格外催人老。 但那双眼睛却又在昭告着世人,她老去的只有皮囊,帝心却仍未曾老去,不甘老去。 宣安大长公主仍无起身之意,而是抬手过额,执礼道:“宣安此番入京,除祭祖外,另想向陛下求得一道旨意——” 圣册帝含笑问:“莫非是李潼到了年岁,想请朕为之指婚?若为此事,不妨等朕早朝之后,再于甘露殿细说一二。” 听似很轻松宽和的反问,但有不少大臣听得出,其中暗含着两分提醒之意。 大长公主若是听得懂,便该移步甘露殿等候。 “回陛下,李容非是为此事而来。”宣安大长公主道:“但也算得上是一桩家事。” 有天子心腹见状便试着提议道:“陛下正与臣等商议要事,既是家事,大长公主殿下或可……”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那添了两分威严的女声打断:“然,皇室无家事。” 宣安大长公主目不斜视:“此事同样关乎朝纲根本,还劳诸位大人一同细听分辨——” 随着此音坠地,殿内有低低的议论声响起。 圣册帝看着跪在那里不起的大长公主,微微点头,示意她说来。 宣安大长公主依旧维持着执礼的动作,脊背挺直,肩膀端正,声音清晰有力:“李容为江南西道之枉死百姓,及大局虑,请圣上下旨处死韩国公李献,以平众怒!”
第499章 请陛下止损 宣安大长公主之言没有迂回铺垫,甚至不曾“请求圣上发落”,而是直言提议处死李献。 这是她的身份带给她的底气,也是她认定李献当死的决心。 或因此言过于突然且锋利,原本几分嘈杂的大殿之上,此时反而寂静下来。 圣册帝看着宣安大长公主,眼底也一派寂静——她便知道,李容此行入京,必不可能是为了祭祖而来。 向来不理纷争的宣安李容,如今也会为一事而立于人前、甚至是正面向她这个帝王施压了……这天下时局,果然大不同于从前了。 察觉到上首帝王的凝视,宣安大长公主一动未动,神情肃然坚毅。 片刻,殿内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向宣安大长公主问道:“潭州正值战时,大长公主却直言让圣人处死主帅,不知是何道理用意?” 宣安大长公主微侧首,看向说话之人,正对上一双苍老却不见浑浊之色的眼睛。 太傅又老了许多,也更加清瘦了,但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一株风骨未消的松,仍一如当年。 旁人若出此言,宣安大长公主或会认定是为质问,但太傅不同,他有质问她的威望与资格,但此时用意,却非如此—— 帝王未语,四下观望之际,太傅有此言,是给她顺理成章说下去的机会。 宣安大长公主看向太傅的眼中有着敬意,微将头转正后,方肃容答道:“李容不通军务,亦知临阵易帅有诸多不妥,然而韩国公李献于江南西道制造瘟疫,无诏而擅自屠杀百姓,实非可担大任之良将也!” 大长公主的声音铿锵有力,说话间,执礼抬首看向帝王:“恐怕就连陛下,也被其蒙蔽了!” 此中是否存在“蒙蔽”之举,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但君王否认瘟疫乃是人为在先,便只能是被“蒙蔽”。 四目相接间,圣册帝俯视着宣安大长公主,开口之际,声音喜怒难辨:“此事非同小可,宣安,你可有证据否?” 大长公主垂眸道:“回陛下,御史台殿院侍御史,宋显宋大人,此番亦随李容一同返京,此刻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宋显…… 圣册帝抬眼望向大开的殿门外:“宣宋显入殿。” “宣——侍御史宋显入殿觐见!” 内侍高唱之声传至殿外,等候已久的宋显略微整理官袍,没有犹豫地踏入殿中。 走入殿内的一瞬,宋显察觉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上一次接受如此之多的目光注视,是他以状元之身踏入朝堂,走向人前之时。 那时的他,是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是在帝王与士族的斗争背景之下,将被破格重用的寒门新秀,想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 而此刻,那些看向他的目光中,若抛开隐晦的伪装,必将多为不解、惋惜,亦或是出于对他无知之举的嘲讽,乃至奚落。 而这些视线加在一起,尚抵不过最上首那位圣人的绥视—— 圣册帝看着那道走来的青年官员身影。 这是她钦点的状元公,是她颇为看好的预备大臣,是以她给了这一批年轻人最多的磨练机会,以便快速提拔,并将他们破例置于要处……此番去往岳州,面对宋显的自荐,她也毫不犹豫地点头。 任谁都看得出,只要这位侍御史能够平安回来,她定不吝于再予提拔。 然而钦差队伍初至岳州,礼部侍郎房廷便暗中传回消息,信中言,岳州出了变故,而不听劝阻带头促成了这场变故的人,正是她点头准允前往的宋显。 那日后,宋显此人便没了音信,知情者中,有人猜测他一去不返,有人猜测他身染瘟疫而亡……但事实上,他却和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出现在了这大殿之上,站在了她这个君王的对立方向。 是她给的还不够多吗? 她非是不重视人才的昏聩君主,可是这些心思摇摆不定的年轻人,却因种种而辜负了她的培养与提拔。 圣册帝心中难得生出两分怒意,这怒意源于她的信任与施恩被辜负,也源于她所代表着的皇权在某种程度上被轻视甚至是舍弃。 在帝王的注视下,宋显跪身下去请罪:“微臣宋显,奉圣令去往岳州,今无诏擅归,可视为抗旨之举,依法理应重惩——” 言毕,他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愈高两分:“然臣斗胆请陛下在降罚之前,可容臣言明此行所闻所见!” 圣册帝看着那个尚不懂得掩藏满身孤注一掷之气的年轻人,缓声道:“宋卿只管说来。” 宋显的声音毫不迟疑:“臣等奉陛下之命,去往岳州救治患疫百姓,然而抵达当日,却见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下令烧杀上万患疫百姓——” “圣人令我等前往,是为挽救万千生民性命而去,臣不敢忘却圣命,劝阻不得,唯有设法带众百姓自安置处逃离。然而即便如此,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仍率兵行追杀之举,丝毫不将朝廷法令放在眼中,手段之狠毒,实令人胆寒!” “臣与上万百姓,险些被射杀于汉水畔……幸而于慌乱中,误入沔州界,得淮南道常节使相救,适才侥幸免于一死!” “臣所言句句属实,岳州上万百姓皆可为此事作证。臣另查明,韩国公令人射杀数千患疫百姓,亦是实情!” 宋显再次拜下:“韩国公制造瘟疫在先,屠杀患疫百姓在后,如今江南西道内外已然民怨沸腾,臣斗胆请陛下为枉死的百姓主持公道,严惩罪魁祸首,以肃此不正之风,以平此滔天民愤!” 随着宋显一气浑成的话语声落下,殿内气氛犹如湖面之上掀起波澜,意外之音不绝于耳。 这意外之声真假参半,他们当中不乏知晓真相者,但也有官员并没有机会知晓事情的详细。 四下议论间,有官员看向宋显,委婉出声道:“扬之,你之所见,乃是韩国公麾下副将所为,其行事或有不妥,但暂时未明全貌,如今乱民四起,或是彼时百姓间起了骚乱,仅为镇压之举也未可知……” 宋显转头看去,那唤他表字以示亲近的官员,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上峰,御史大夫邬顺清。 也是临行前提醒他“到了岳州,行事要格外留意”的人。 宋显明白,对方此时之言亦在提醒,此类提醒或是出自好意和保护,可是,如此好意,出自当朝御史大夫……却只让他觉得悲凉悲哀。 御史本为肃朝纲,为正官风,为鸣不公之事,而非搪塞真相,只为揣摩圣意,明哲保身! 此值炎炎夏日,然而宋显于恍惚间,却觉比之去年腊月远行东罗时更要冷上百倍不止。 御史大夫看着他,眼中情绪繁杂:“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而定罪韩国公制造瘟疫,却是事关重大,是需要证据来服众的。” 宋显动了动苍白的嘴角,他突然真正明白了,何故常节使不赞成他独自归京,因为他即便能活着回到京师,得以站在这大殿之上,顺利行死谏之举,却也无分毫意义……他的死,同样做不得可以“服众的证据”。 宋显欲言间,宣安大长公主在他前面开口,答了那御史大夫的话:“证据,我带来了。” 不多时,一名与宣安大长公主同来的武将,被宣入了殿中。 这名武将右臂残缺,脸色是大伤大病初愈之后的枯黄。 他入得殿内行礼,先自表了身份,他名罗郑,是此次伐卞大军中的一名副将,身上的残疾是前不久在岳州外,随同肖旻斩杀那数万患疫卞军之时留下的。 他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已不可再继续从军,便从军中退了下来。 肖旻对李献投毒之举心知肚明,常岁宁便是通过肖旻找到的此人,遂令其与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入京面圣。 “韩国公投毒之举确凿,卑职可以为此事作证!”罗郑也跪身下去,道:“韩国公投毒当日,曾让百名负责投石的兵卒将毒物借抛石机投入岳州城内,事后为掩盖此事,逼迫卑职私下处死了那百名兵卒!” 当日他迫于李献之威,奉命杀了那百名士卒,之后此事便成了他心中一个死结。 再到之后,岳州瘟疫爆发,他适才明白了此事全貌…… 而与数万患疫卞军的那一场足以逼溃理智的血战,亦成了他的噩梦。 他伤重昏迷多日,醒来之后,本欲归家去,却得知家乡遭了兵乱,老母妻儿皆死于动乱之中——那甚至已是近半年前的事了,只是如今才终于传到他耳中。 可他冥冥中,却仍觉得这似乎是一种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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