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顾不得许多,跟随阿尔蓝往一条窄巷逃去,踏入的一瞬间,却惊觉那竟是一条死胡同。 李献蓦地色变,转身之际,一支利箭忽然刺穿了他的一条小腿,让他猛地拄刀跪了下去。 他欲强撑着起身,但不知因何浑身的骨头疼得好似碎裂开,口中也开始溢出乌黑的鲜血。 汗水混着血水让他的视线有些受阻,朦胧间,他看到一道浅青身影,在几道身着甲衣的部将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第505章 毙命 李献甩头,将汗水甩落,咬紧了牙关,再次试图拄刀站起身来,却又徒然地跪了回去。 这从未有过的疼痛感受让他隐约意识到了异常,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阿尔蓝,却见阿尔蓝踉跄上前一步,朝那道青色身影跪了下去。 李献的思绪被打断一瞬——这蠢货是要向常岁宁求情?异想天开! 下一刻,却听阿尔蓝叩首求道:“请常节使再予我些许时间……” 李献神情一滞,定定地看着那跪地的蓝色身影。 常岁宁也看着阿尔蓝,淡声问:“你既已顺利回去,为何不曾杀他?” 若阿尔蓝能更早一些动手,李献或连眼下这点水花也扑腾不出来。 “在军中时,未能寻到机会……”阿尔蓝说话间,微回首看向李献,眼底已不见丝毫卑微恭顺之色:“至于在途中时,则是不想让他太过轻易死去……” “……果然是你下毒!”李献神情暴怒:“你这贱人竟敢骗我!” 若非途中负伤别无选择,他也不会一时轻信了这贱人! “骗?”阿尔蓝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李献:“将军不是同样也骗了我吗?” 这已是她自沔州离开的第五日。 这五日间,她无时无刻不在重新审视自己以往的认知……而可怕得是,她越是深思便越觉自己之前实在天真愚蠢。 此刻陡然听得此言,李献短暂地怔然了一瞬后,溢血的嘴边忽而扯起一个因痛苦而显狰狞的笑:“原来你知道了……” 这句话等同是承认了,阿尔蓝心中再无丝毫犹疑,她蓦地激动起来:“当年是你屠杀了我的族人!” “是他们该死。”绝境之下,已无掩盖必要,李献一字一顿道:“当年我父亲身染瘴毒,我曾多次托人请你父亲出面医治……是他见死不救在先!” 阿尔蓝只觉荒谬愤怒:“我望部归南诏国管辖,彼时两国交战……我父亲身为望部族长,又如何能够出面救治敌国主将!” 对方竟因此便记恨上了她的父亲?因此屠她全族! “是,你也说是两国交战……”李献咬牙,眼底满是解气的笑:“你们既然战败,尔等是生是死,自然是我说了算!” 他此刻正承受着蚀骨之痛,便试图从阿尔蓝脸上看到更加痛苦百倍的神态,于是细说道:“我彼时本也未想屠你全族,只想让你父亲跪下同我赔罪而已……” 那时与南诏的战事已近尾声,一支南诏残军败逃,崔璟率军追击之际,接近了望部,便令人围起,搜查那支败军下落。 查明望部并未窝藏残军,崔璟便也未曾为难,只令后方暂时看守监视望部,自己则继续带兵向前追寻南诏残军。 而彼时负责后方的恰巧是李献。 李献带兵将望部围起之后,欲趁机羞辱逼死望部族长,以泄心头之恨,但此举惹来了望部族人忍无可忍的反抗,李献也因此被激怒。 眼见局面有失控之势,李献知晓望部族人擅毒,便让士兵以族中妇孺相要挟—— “那些人眼见妻儿被挟持,反抗的心都消了大半,我便借机让人将他们统统射杀……”李献紧紧盯着阿尔蓝的反应,一字字地道:“当然,最后我还是斩草除根了……隐约记得,你那弟弟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十足的硬骨头呢,胳膊都被我拧断了一只,竟还想着对我用毒。” 阿尔蓝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盯着李献的眼睛里似燃起了恨意的火焰。 李献一副回忆往事的模样里,带着几分追忆往昔荣耀之感。 那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之外,杀这么多人,起初他并无这个胆量,也算是被激怒之后的冲动之举…… 那时他所领乃是父亲旧部,崔璟并无权处置他,但之后崔璟与常阔仍限制了他用兵,并将此事上书京师。 彼时他愤怒之余,内心也是有些忐忑的,但是姨母却并未发落他,京师传来的只是几句斥责。 就是从那时起,他突然间好似第一次懂得了姨母的行事底线所在……如今回想起,有些种子,便是那时种下的。 此刻,见阿尔蓝陷入痛苦之中,李献将头又往她的方向凑近了些,低声道:“对了,还有你阿娘……你回去看过了是吗,你应当都亲眼看到了吧?” “够了!”阿尔蓝颤抖着,眼泪汹涌,尖声打断了李献的话。 李献很满意她的反应,似觉身上的疼痛都消解了许多。 须臾后,阿尔蓝似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痛苦,痛极反笑起来,她越笑越大声,往后跌坐在地,笑声混着眼泪,看起来几分癫狂。 见她边笑边盯着自己看,李献越听越觉得刺耳,倾身间,蓦地伸出一只手扼住了阿尔蓝的脖颈:“……你笑什么?” “我笑韩国公李献,竟比我望部被屠杀的族人,还要痛苦狼狈呢。”阿尔蓝还在笑着:“一向自命不凡的韩国公,怎偏偏落得这般可怜下场呢?” “贱人……”李献咬着牙,恨不能掐死她,但他手上根本使不出几分力气。 见他这般无能模样,阿尔蓝的笑声更悦耳了:“这毒药让人很疼吧,就该如此的,我就是要让你比我望部族人,和岳州百姓更痛苦百倍地死去……” “你也配提岳州百姓!”李献咬牙切齿,挤出一声怪笑:“岳州百姓不正也是拜你所赐吗,你这贱人,此刻同我装什么高尚!” “是呀,我也该死。”阿尔蓝仰着脸看着他,笑着说:“所以你便将我的那份痛,也一并受了吧!” 她的确也服了那药丸,但她在营中已觉察到李献的疑心,于是提前便吞下了解药。 李献又骂一声,拼力提起那把刀,便要用刀刃逼向阿尔蓝。 但下一刻,一只大脚飞来,猛地将他踢踹倒地。待他再强撑着支起上半身时,锋利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胸前。 荠菜拿着刀,居高临下而神态鄙夷地看着他。 “……你们不能杀我!”李献艰难地往后挪动退去,但他每退一寸,荠菜的刀便又紧跟一寸,直到他被逼至胡同一端,再无半寸退路。 他盯着常岁宁,拿警告的语气道:“我乃韩国公李献,亦是圣人任命的一军主帅……你手中无诏,无权擅自定我罪名取我性命!” 荠菜像是听到天大笑话:“唬傻子呢,你倒腾瘟疫在先,又带兵谋逆,莫说我家大人,便是林子里一只野猪将你拱死咯,那也能大小封个官儿做!” 荠菜准备听令动手时,却听自家大人道:“他说得对。” 荠菜回过头去看向自家大人,只见大人正点着头,从善如流道:“我是手中无诏来着,不好随便杀他。” “那便等朝廷钦差过来。”常岁宁说罢,又补充一句:“在那之前,便将他吊在岳州城楼上好了。” 李献神情一变,正要骂时,只听那青衣少女已转了身,边往巷外走去边道:“韩国公若是不争气,死在了钦差抵达之前,那可就与我常某人无关了。” 未理会李献的嘶吼骂声,常岁宁在经过元文实身侧时,又交待一句:“记得传告四下,将李献罪行公之于众。” 元文实应下间,荠菜已将李献拖了出来,很快将人吊上城楼。 肖旻带人赶到时,正见荠菜大姐带人在城楼上忙活此事,肖旻微松了口气,忙进了城中去见常岁宁:“……此番是肖某办事不力,才让李献逃至岳州。” 常岁宁只问:“军中可有大动乱?” “回常节使,并无。”肖旻将经过言明:“那些被斩杀的判将,皆是怀揣反心者,借此时机除去也不是坏事。” 常岁宁便点头:“如此便好,肖将军已经应对得很好了。” 一旁脸色发白的房廷听得这番对话,也很是松口气,又后知后觉地道:“原来韩国公果真有谋逆之举……” 常岁宁含笑看向他:“难不成房侍郎方才以为是我替李献网织罪名,认为我要造反不成?” 听得那甚是自然的“造反”二字,房廷心头狂跳,面上却赶忙扯出笑意:“常节使还真是风趣……” 吓唬了房侍郎一句后,常岁宁看向岳州城楼方向:“如此也好,让他将命留在此处,也算是给岳州百姓一个交代。” 天色已暗,岳州城楼前却围聚了许多百姓,哭声,骂声,不绝于耳。 被昭告了罪行的李献双手吊起,挂在城楼上,几度要昏迷过去,但偏偏身上那钻心的疼痛却又让他被迫保持着清醒。 次日,随着消息散开,沔州城外那些已得到医治的百姓中,也有人赶了过来。 小袄将一团臭烘烘的泥巴“啪”地砸在李献脸上,恶狠狠骂道:“坏人!活该!” 随后有更多人效仿,越来越多的脏污之物混着唾骂声,砸向城楼上方那被吊起的罪魁祸首。 又有孩童寻来了弹弓,往李献身上打去。 李献的视线早已模糊,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幼时在洛阳花会之上,被那些洛阳士族子弟羞辱之时……从那时起,他便发誓一定要做人上人,将那些欺凌他的人踩在脚下,此生再不受辱。 之后,上天好像听到了他心底的嘶吼,他那表兄李效竟一步步成了储君,他的姨母先登上后位,而后又成了天下之主……同时,属于他的机会也来临了。 他分明该继续往上才对……而非再次被人踩落泥中! 李献艰难地抬起头,仰头看向刺眼的天穹,眼底尽是不甘和怨恨,似在唾骂上天不公。 夏日炎热,烤灼得他已近丧失意识,他盼望着能下一场雨,但那轮骄阳始终高悬,甚至连一缕风都吝啬靠近此处。 他在无数骂声,和有关来世的诅咒声中,以及这无法想象的煎熬中支撑到太阳落山,烤灼感终于散去,但疼痛感犹在,且因他的伤口在腐烂,以及满身的脏污气息,招来了诸多蚊虫围绕。他甚至慢慢觉察到,有细小的蛆虫开始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蠕动。 至此,李献终于开始逐渐崩溃,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吼声。 这时,他忽听一侧城楼上响起了笑声。 那笑声的主人叹道:“还真是可怜啊。” 李献用最后一丝力气转头去看,所见只是夜色朦胧中的一团蓝色。 阿尔蓝坐在城墙边沿处,开始笑着唱起南诏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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