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易抬手向父母施礼后,道:“儿子两日后便需动身离京,赶赴关内道——” 段氏神情一惊:“要去北地?是因朔方节度使之死?” “可为何会是你!”段氏不可置信道:“圣人岂会让你……” 魏叔易:“是儿子自荐前往。” “子顾,你疯了!”段氏惊得险些灵魂出窍,舌头却打了个结:“你这是找得哪门子……我是说,你身为门下省左相,怎能在此关头自请离京呢?” 魏叔易:“如今门下省左右侍郎皆是天子心腹,已可代为理事。” 至于崔澔……圣人已决心借万延泰之事对崔家下手。 “门下省如今所行之事,不外乎是替天子分忧,此事并不是非魏叔易不可。”魏叔易道:“不如北去,代朝廷请罪。” 对上儿子少有的认真眼神,段氏一时间怔在当场,忽觉他哪里变得不同了。 郑国公忐忑道:“子顾,你为一介文臣,而北地将士多凶悍,待朝廷又必将怀恨在心……” “正因如此,才更要让他们看到朝廷的诚意。”魏叔易道:“由我这般身份的文臣前去,方有可能消解他们的怒气。” 关内道远不如岭南道那般地广人稀,但前者因常年面临北狄的滋扰,肩负抵御异族的重任,上下将士间便更加凝聚。 正因如此,朝廷对关内道军权的处置,便不能向岭南道那样,择选出一位新的节度使前去上任——朔方节度使惨死京中,朝廷却迫不及待让新任节度使前去把控兵权,这势必会让关内道军心逆反。 崔令安此时尚在与北狄交战,若关内道再生兵乱,倾天大祸即在眼前。 所以,他一定要去。 魏叔易已向天子求得便宜行事之权,他打算亲自护送朔方节度使尸骨北归,亲自向关内道将士赔罪,而后再从朔方节度使的部将中,择选出有能力者接任节度使之位,不易关内道兵权,以此将震荡降到最低。 即便圣册帝的确想过要借机收拢关内道兵权,却也知道于时局而言,魏叔易的提议最为稳妥,经思索权衡之后,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子顾……”段氏红着眼睛,想说些劝阻的话,但见青年周身隐现的却是甚少外露的文人风骨与决然之气,她便根本说不出反对之言,只能再次问:“你当真考虑清楚了吗?此一去,怕是……” 怕是要有去无回! 魏叔易抬手深深揖下:“儿不孝。” 这分量不能再重的三字,叫段氏顷刻间泪如雨下。 段氏一直很清楚,她这个儿子虽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资,但他自身所求却是模糊淡漠,他立于这天地之间,却并不曾扎根于这世间。 这些年来,他功成名就,二十岁余,已至旁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抵达的巅峰处,可真正享受了一切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郑国公府。 他看似自我,实则没有一件事是真正为了自己,而一直在为家中图谋安稳之道。 他喜恶淡薄,待众生似乎亦如是,而段氏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前二十余年,一路锦绣满途,未曾将他打动,却值此天下存亡之际,忽而完成了他真正的转变。 如此转变,又怎能说不是天下之幸,不是他自身之幸? 子顾找到了他昔日所不理解的东西,她身为母亲也本该为他感到庆幸,可是……这于她而言,却是几乎要以失去他作为代价! 魏叔易离开后,段氏一头扎进丈夫怀中,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让他去吧……”郑国公低声叹息道:“他言门下省已不需要魏叔易,何尝不是对朝廷对天子已心灰意冷……” 他想,子顾大约已不愿继续居于门下省内,仅为天子守权而继续那些无谓之营营逐逐。 他欲北去,以文人之躯,为苍生阻挡疾风。 而如此北去,既是偿还君恩,亦是在天子面前继续保护郑国公府最好的方式。 如此为家之用意,如此为民之文心,他们身为父母,又如何能拦? 郑国公宽慰妻子彻夜。 段氏哭了彻夜,待次日天亮,却是独自扎进书房里,顶着红肿的双眼研墨,垂泪写了一封信,令人秘密送去汴州。 再一日,便到了魏叔易离京的日子。 魏叔易昨夜宿在门下省内交接公务,今晨离开门下省时,外面落起了细雨。撑着伞经过六部时,却意外地看到雨中静立着一道苍老清瘦的身影,在此等候着他。 老人也撑着伞,独立雨中。 魏叔易忙走近,正欲放下纸伞行礼时,却见老人抬起一只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拘礼:“魏相为朝堂远行在即,怎可再为老夫淋雨。” 魏叔易未再坚持施礼,却依旧恭敬地垂首:“得太傅相送,下官不胜惶恐。” “你这后生,也叫老夫十分惶恐啊。” 褚太傅看着面前俊逸非常的青年,叹道:“你如今变了许多,竟是不比初入官场时那般惹人生厌了。” 魏叔易笑了笑,道:“是太傅您教得好。” “老夫何时教过你?” 魏叔易语焉不详:“太傅桃李满天下。” 而他冥冥之中,恰得了太傅那些满天下的桃李中最圆满的那一颗,无形中点化了一番。 朔方节度使之死,何以会在他心头激起如此大的波澜,乃至让他转变了长久以来的自大视角,大约便与她有关。 与她从前留下的那些事迹有关,与她时下所行之路也有关。 魏叔易这话说得不能再隐晦,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面前这过于睿智的老人好似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你这后生,一贯聪明得紧……”褚太傅如竹节般分明而清瘦的手指撑着伞,另只手捋了捋银白的胡须,含笑道:“且尽量留着这条命,今日虽阴雨,却总有天净晴明时。” “是,多谢太傅提醒。” 太傅微一挥手:“去吧。” 去了却君恩,去圆满文愿。 魏叔易持伞仍揖一礼后,就此离去。 褚太傅望着青年如雨中青山般的背影,静静目送片刻。 魏叔易很快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车马队伍冒雨出京,一路北上。 车内,着月白广袖常袍的魏叔易盘坐,端起那只玲珑白玉茶瓯,面向右侧车窗,往洛阳和汴州的方向敬了敬,之后含笑饮尽,在这风雨中为自己践行。 同一日,一封经天子拟定的密令,由快马送出京,往江南西道而去。 当日午后,也有一封密信,被人秘密送到了京师马相府上。 马相夫人拆看书信时,先是一喜,而后却因信上内容而惊住。 马相夫人神情震颤,忙将书信收入袖中。 直到深夜,马行舟归府,刚换下沾染了雨水潮湿气的官服,便见老妻屏退了侍婢。 “出什么事了?”马行舟压低声音,正色问。 “婉儿来信了……” “婉儿?”马行舟微惊:“信在何处,说了什么?” 自从他借婉儿之手,替圣人试探了那喻增与荣王府的关系之后,婉儿一度失去了音讯,那时他和妻子都认为婉儿凶多吉少了。 但之后隔了数月,婉儿突然传信回京报了平安,却只是与他们报平安,不曾多言其它任何,并示意他们不可再贸然传信去往荣王府……由此可见,婉儿虽保住一命,但被荣王府猜忌防备也已是事实,处境并不算好。 从那后,妻子几乎日日在盼,盼着婉儿能再送一封信回来。 直到今日,总算盼得了这一封家书。 但马行舟看罢,方知这一封信并不只是一封家书那样简单,其上竟皆是荣王府的机密之事…… 马行舟将信压在桌上,让自己镇定下来,片刻,却突然道:“夫人,速替我更衣,我要入宫面圣!” 马相夫人惊了惊:“郎主要这般时辰入宫?” “此事不宜耽搁……” “可是……”马相夫人手足无措起来:“若将此信呈于圣上,婉儿她还有活路吗?” 又问:“且圣人当真会信吗?若是之后有什么差池……圣人会不会反过来疑心郎主和马家的立场?” 总之将此信呈于圣人……这件事,太冒险了! “夫人。”马行舟目色坚定:“无论如何,如实奏报,乃是为臣子的本分。” 对上那双从不动摇的眼睛,马相夫人目含泪水,颤颤别过头去,不知是敬多一些,还是怨更多一些。 马行舟最终还是选择了连夜冒雨入宫。
第543章 隐秘的伴生关系 马行舟赶到禁宫门外时,尚未到开宫门的时辰。 各宫门下钥有固定的时辰,除非遇到重大变动或突发情况,否则皆不可提早或延迟。 负责值守的禁军见马行舟此时入宫,不敢怠慢地上前行礼并询问缘故。 值此动荡关头,每个人心头都仿佛悬有利剑,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如临大敌。 面对禁军不安的询问,马行舟却是摇了头:“并无要事,本官在此等上一等便是。” 如此时局下,依他的身份,固然可以持右相手令,使禁军打开宫门,但如此一来只会让人心加剧动荡,而他所禀之事隐秘,也并不适宜闹出太大动静。 马行舟来得匆忙,心间焦灼不定,但依旧不曾失了沉稳。 十月下旬的夜雨中,年近六旬的马行舟,在禁宫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各道宫门依次洞开,马行舟才撑着伞快步去往了甘露殿。 临近冬至,又逢阴雨,天色亮得更晚一些,虽已近早朝之时,此时的甘露殿中却仍旧亮着灯火。 圣册帝不知是初起榻,还是彻夜未眠,她身着天子常服,灯下可见其花白的发髻梳得依旧整洁,周身威严不减平日,只身形因病而添了两分消瘦。 圣册帝显然料到马行舟这般时辰入宫必有紧要之事,待马行舟入得殿中行礼时,只见殿中侍奉的宫娥内侍皆已有序退去。 圣册帝身侧只留下一名心腹内监随侍案侧。 很快,内监便将那封马婉亲笔的家书从马行舟手中接过,呈至御案前。 圣册帝不动声色地将信上内容看罢,微微抬手,将那仅余下的一名内侍也屏退了下去。 “马相为此事连夜入宫,着实辛劳。”圣册帝并未有急着去提及信上内容,而是平静地向马行舟问道:“依马相看,马婉是如何探听得知到的这些机密?” 信上,马婉并未明言查探的途径,只道:【孙女马婉以性命为证,笔下所言字字属实,望祖父务必重视待之。】 “据朕所知,自上次马婉奉朕之命行事后,一度失去了音讯……”圣册帝说到此处,脸上有一瞬的疼惜,才往下道:“从那之后,想来她的日子或不会好过……如此,她又岂有机会能接触到此类机密?” 帝王语气中有对马婉的怜惜,但也不难听出,这其中更多的是质疑,疑得是马婉当初为何能活下来,得以继续做荣王世子妃,甚至如今又有机会接触机密之事。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6 首页 上一页 598 599 600 601 602 6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