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儿说得对,我是个卑怯无用之人,这一生,我都在怕……” 荣王妃用最后一丝力气,从枕下取出一物,塞到马婉手中:“若能离开这里……有朝一日,或可将它宣之于众……” 马婉低头看去,却是一只平安锁,这只金锁足有巴掌大小,坠着流苏玉珠,甚是精巧漂亮。 马婉来不及反应荣王妃话中之意,便听身后有侍婢哑着声音行礼:“世子……” 已没了力气的荣王妃松开了马婉的手,头也倒回了枕上。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乱,眼睛痛苦地睁大…… “母亲……!”马婉手忙脚乱地替荣王妃拍抚胸口,下一刻却惊恐地发现荣王妃的呼吸声已经消散。 已经踏入房中的李录,未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眼。 他来到床边,静立片刻,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送走一条性命的马婉浑身冰冷,跟着颤颤跪下。 房中的下人们忽然放声大哭。 马婉脑中纷杂,眼泪自顾滑落,手中紧紧抓着那只金锁。 不知过了多久,荣王妃那空瞪着一双眼睛的面孔被仆妇拿白绫覆住。 一只手臂被人扶住,马婉下意识地转头,对上李录通红的眼睛,他的声音沙哑:“婉儿,起来吧……” 马婉心绪翻涌,胡乱地点了下头,和李录一起站起了身。 下一刻,李录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金锁上面。
第560章 最后一击 马婉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收起来,口中解释道:“这是母亲……方才留给我的……” “此乃母亲幼时之物,她一直留在身边。”李录沙哑的声音里有一丝悲沉遗憾:“母亲本也是京师贵女,自从跟随父王来到益州之后,便一直思念京师的家人。” “可惜外祖家中亲眷先后去世,而母亲也缠绵病榻,迟迟未能有机会返回京师看一眼……” 李录看着那只金锁,道:“母亲既将此物交给了你,来日若有机会,你我便将它带回京师……也算全了母亲些许心愿。” 马婉点头,应了声“好”,抬手擦拭眼泪,掩去了眼底那一丝异样浮动。 接下来两日,马婉忙于料理荣王妃的丧事,加之心事重重,几乎日夜无法合眼。 偶尔一个人时,她总会取出那只平安锁细看,于脑海中反复回忆荣王妃临死前的那句话,却始终不得其解。 锁的背面刻有荣王妃的小字和生辰,可见的确是幼时之物……可是,那句“将它宣之于众”究竟是何意? 一只闺阁平安锁,何以“宣之于众”? 还是说,正如世子猜想那般,王妃是想托她将此物带回京师,以全思乡心愿……那些让人不解的话,只是人临死之前的恍惚混乱之言? 可是…… 马婉耳边总又会出现荣王妃那些劝她离开的话。 那些话,也只是呓语而已吗? 第三日晚间,马婉躺在榻上,依旧久久未能合眼。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熄灯后昏暗的房中,枕边忽然响起一道关切的询问:“婉儿还未能睡下?” 正出神的马婉惊了一下,平复了心跳,才问:“世子也未能睡着吗?” “是,我在想母亲这一生……过得实在辛苦孤独。”李录的声音在黑夜中听来尤其清和,如平静的湖面之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孤寂悲色:“正因母亲心中积压了太多凄郁,才会在弥留之际那样怪责于我吧。” “世子是说……”马婉试着问:“母亲在走之前,曾对世子有怪责之言吗?” 李录似乎轻点了下头:“身为人子,却一直未能在母亲身边尽孝,母亲心有怪责,也是理所应当。” 马婉心绪繁杂地道:“世子在京中多年实属不易,不必再为此而自责……” “再有,义琮之事……母亲一直知晓。”李录的声音很轻,却多了一丝迷茫:“所以母亲待父王有怨……我却从未体察过她心中之苦。” 马婉听到此处,下意识地想——怨怪丈夫在外面另有妾室子嗣,责备儿子未能伴在身边……或许,这便是王妃对她说出那些叫人不解之言的根源所在吗? 可是同为女子的直觉分明在告诉她,荣王妃的眼神里藏着的不止有痛苦,更多的是畏惧…… 马婉一时无法分辨。 “婉儿,母亲临去前,都说了些什么?” 听得这一句伤感的询问,马婉的眼神在夜色中闪躲了一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母亲口中皆是些碎语,侍女们都在哭,我亦听不清晰。” 李录似有些失落,片刻,才道:“也好,母亲被病痛折磨多年,如此也算解脱了……” 他望着昏暗中的床顶,声音低低道:“婉儿,从此后,我便没有母亲了。” “母亲带着郁结离世……而义琮的存在,也叫我知晓,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高估了自己在父王心目中的份量。” 说到此处,李录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安与自责:“我瞒着父王,让婉儿你向太岳父透露了段士昂的身份,致使段士昂身死事败……眼下看来,此举实在轻率,日后若叫父王察觉,只怕会连累到你。” 李录静望床顶,昏暗中,神情无丝毫波动。 他固然知晓段士昂之死,并非是单凭那封送到马府的书信可以做到的,而必然是常岁宁的手笔……但他的妻子不会知道这些。 在他的妻子看来,是他瞒着父王,让她向马家和朝廷告了密,才有了段士昂败于洛阳之事。 而在他的妻子眼中,他做这些,是为了她和马家,是为了阻止他父王的野心征程。 果然,他那心软的妻子很快说道:“世子这样做是为了大局,也间接助了祖父……世子怎能说是连累?世子背负了多少不易,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李录慢慢地侧过身,拥住马婉,将头抵在她的颈窝处。 马婉只听他声音喑哑低缓:“婉儿,我如今只有你了……你我之间的夫妻之情,已是我在这世上仅剩下的羁绊了。” 马婉微微颤栗着,连同眼睫也在颤抖。 他的呼吸,他的话语,似乎皆是破碎的,宛若一块碎裂的美玉,仿佛只有被她捧在手中,才不会化作齑粉消散而去。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王妃口中没有心的人呢? 无心者何以破碎至此? 马婉迷茫间,心尖一阵刺痛,眼眶也在这交杂的情绪中变得模糊。 “世子……”她反拥住李录,声音低颤:“我不愿见世子冒险,也不想我祖父他们出事……段士昂身死,真的便能阻止一切吗?” 李录没有回答她,只拿手掌轻轻抚摸着她脑后披散的发丝。 马婉心中便有了答案:不能。 即便段士昂这一招棋已废,却依旧不能阻止荣王的脚步。 时局二字何其庞大,而她与世子能做的何其渺小…… 而她的想法较之数年前也有了变化,如今所见所闻,无不在提醒着她当今朝廷的腐朽……她有时忍不住想,荣王一定是错的吗?酿成如今的局面,朝廷和天子果真没有责任吗? 但是她又无比清楚,祖父将君臣之道看得何其重要…… 马婉承认,她并不懂大局,也无法妄言对错,她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天下苍生与她无关,她在意的只是她的家人,以及她身边所爱之人。 她所做的一切,从始至终只为在这时局夹缝之中谋求两全之法,但是这实在太过艰难了。 而她身边之人无比懂得她心中所求,此际同她允诺道:“婉儿,我与你保证,无论日后如何,我都会尽全力保全马家上下……你要信我。” 马婉眼中有泪珠滚落。 在这举步维艰危机重重之下,有这样一个懂她所求,护她想护的夫君,她怎么能不去动容? 她紧紧抱着李录,试图从他身上感知到更多温暖,但脑海中却又突然出现荣王妃凄然而恐惧的声音:【我曾也以为,自己有幸嫁了一位与世无争,仁善温润的好夫婿……】 马婉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保持清明,但她实在太累了,脑中思绪如同尘埃浮落,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再醒来时,李录已经不在,侍女告诉她:“世子见夫人疲累,便未让奴婢们唤夫人起身。世子还说了,王妃后续的丧事已不必夫人费心,夫人且安心歇上几日。” 马婉有些出神地点头。 不多时,兰莺端着温水进来,服侍马婉洗漱。 马婉用罢早食之后,兰莺让她再补半日觉,马婉便也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兰莺服侍马婉在榻上躺下,却未有急着离开,而是蹲跪在榻边,忽然开口道:“女郎,咱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低,却让马婉惊了惊:“兰莺……” “女郎,荣王妃没了,荣王又冒出了这么大一个私生子……这荣王府之后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只怕根本不是咱们能应付得了的。” 兰莺眼神郑重,压低声音道:“且婢子反复想过了,荣王和圣人必然是要你死我活的……女郎留在这里,对家中也会有妨碍。” 她如今学聪明了,知晓女郎听不得荣王世子的不好,便试着借马家的安危角度来劝—— 果然,马婉坐起了身来,看着她:“……妨碍家中?” 她并不曾拖累祖父分毫,她甚至在向祖父传递消息不是吗。 “婢子知晓女郎的心最偏向家中。”兰莺认真道:“可只要女郎安然留在这里一日,便代表着荣王府与马家尚有关连在……如此关头,圣人怕是很难不对相爷心有芥蒂!” 兰莺本也是话赶话这样随口一说,但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怕不正是那狐狸精世子仍将她家女郎留在身边的原因所在吧! 只要女郎在一日,荣王府与马家便有斩不断的羁绊在…… 这样敏感的时局下,甚至也无需女郎做什么,只要女郎还安安稳稳地呆在这里,就足以成为圣人心中的一根刺了。 兰莺一个没忍住,又紧接着道:“且退一万步说……有朝一日万一荣王真的打去了京师,他们还能借女郎来同马家谈条件呢!” “女郎,还有,您想啊……”兰莺抓住马婉的手:“荣王既然还有别的儿子,来日免不了会有争夺,世子自然需要有人支持他,到时咱们相爷即便不是相爷了,但威望还在,又有那么多的学生……若婢子是世子,此时也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着女郎过日子!” 这一次,马婉竟奇异地没有打断或反驳兰莺的话,只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 兰莺见状,反而放缓了声音,红着眼睛道:“若世子真心待女郎,女郎如何帮他,婢子都没有理由从中阻挠……可婢子担心他从起初便只有满心算计,试问这样的人,若有一日女郎没了利用价值,那他还会继续待女郎好吗?若女郎和马家不肯依从他,他会善待马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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