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还好他根本没有。 那士兵在心底松口气,从过度入戏的换位中回过神来,发表自己的总结:“所以说啊,这崔大都督敢放心将如此重兵交给常节使,那得是何等信任!何等不分你我!” “别忘了,先前常节使还给崔大都督送了七百万贯……眼下看来,这是有来有往!” 营房内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片热闹的八卦声中,突然有一道着眼天下大局的声音响起:“……若常节使与崔大都督果真联手,那还了得?” 如今这俩人单拎出来,哪个都能让大盛的天再变上一变。 这句话让营房中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而郑重。 昏暗中,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安静了片刻后,有人小声问:“真要有那一天,咱们朔方军怎么办……” 突然就从兴致勃勃地讨论儿女之情,变成了操心来日的站队大事。 要众人自个儿说的话,他们对狗朝廷早就失望透顶,若有值得追随之人出面主持大局,他们跟上就是! 可这等大事,他们这些小喽啰说了不算,还得看上头的意思。 这时,有人拿意味深长的语气道:“要我说,这就不用咱们操心了……” “老哥,怎么说?” “没看到今日常节使特意点名薛服将军么……”那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并循循善诱着道:“你们就没想过,常节使怎么就独独挑了薛服将军?又如何会认得薛服将军呢?” “别忘了,薛服将军是个孤儿,当年是程副使捡回来收养的……” 听到这里,大家不由得将头都凑了过去,其它通铺上的士兵也纷纷坐了过来。 这时,已随程副使入得灵州城中,正要在节度使府外下马车的薛服,忽然偏过头去,一连打了两个喷嚏,身上包扎着的伤口被震得更疼了。 程副使见状叮嘱一句:“回头让人煎些驱寒的药,你有伤在身,若再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薛服点头应“是”,弯身要去扶程副使下车,却被程副使抬手挡下,示意他顾好自己的伤势。 程副使扶住马车门框,正要下车时,动作顿了一下,微转回头似要说话。 薛服正要等他开口时,却见欲言又止的程副使将手伸向车外来扶的士兵,下了马车去。 薛服眼底闪过一丝不解与思索,跟着下了马车。 见常岁宁下马,两位副使与薛服行礼之后,皆让至一侧,让常岁宁先行。 即便不谈其他,常岁宁的官职亦远在他们之上,此举无可厚非,常岁宁抬腿率先跨进了朔方节度使府门。 所经之处,几乎每隔十余步,便可见常岁宁派来跟随魏叔易的江都骑兵守在道路两侧。 一路上,他们纷纷向常岁宁行礼。 常岁宁一路行至正厅外,见着了元祥带人守在石阶旁,遂停下脚步,问了一句:“魏相安否?” 元祥抱拳:“请节使放心,魏相安然无恙。” 常岁宁点头:“今日辛苦你们了,带大家下去休息吧。” 元祥看了一眼跟过来的荠菜,才放心应下。 一名节度使府内的官吏赶忙上前,恭谨地向元祥道:“已让人为诸位备下了驱寒的热食,诸位将军请随在下来。” 元祥很快带人撤去,守在廊下的一支朔方军都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头顶悬着的利剑终于被移开了。 常岁宁踏上石阶之时,一名少年已快步从厅内而出,迎上来向她行礼:“常节使!” 常岁宁向他点头,走进厅中。 一时间,厅内的视线齐齐地看了过来。 厅中站着十余名朔方部将,魏叔易也站起了身相迎,常岁宁向他看去时,只见他脸色更加虚弱了些,只神态依旧从容,向常岁宁微微笑着点了下头。 这时,一名披着丧服的妇人跪了下去,双手伏地,向常岁宁行了个大礼,声音沙哑感激:“多谢常节使今日在灵州城外救我儿春言性命!” 岳春言走到母亲身边,跟着跪下,叩首道:“常节使不单救我一命,更使朔方军免于动乱,此恩春言终生铭记!” 那十余名武将,也先后垂首,向常岁宁抱拳道谢。 军中的消息以及师大雄被诛杀的经过,他们俱已知晓了。 实际上,起初听闻常岁宁率五万骑兵入灵州,他们除了惊,便只剩下了怒。 怒于对方突然率如此重兵侵入灵州界内,这无疑十分冒犯。 但此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一想到今日师大雄得逞的后果,那份怒气便被后怕彻底吞噬了。 他们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皆是岳光生前信重之人,而他们当中也不乏先前偏向师大雄的人,但他们至多是想为朔方军择选出一位能够服众的新主,从而避免被朝廷拆分欺凌的下场。 除此外,他们也抱着师大雄能够带领他们为岳节使报仇雪恨的想法。 可无论怎么想,他们从未想过要对岳家母子不利,师大雄今日此举,是他们决不能够容忍接受的。 这是这十余名武将当中大多数人的想法,或有那么一两个野心更胜过道德之人,并不在意师大雄的手段如何,但此时师大雄已死,他们即便有异心,却也务必将之藏好掐碎。 在常岁宁的示意下,荠菜上前将岳春言母子扶起。 被荠菜扶住手臂之际,为了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意,岳春言本想再给常岁宁磕一个,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将头抵向地面,便被荠菜强大的臂力直接拉了起来。 常岁宁未急着落座,而是先问了一句:“不知魏相与诸位的谈话是否顺利?” 看气氛,不算剑拔弩张,安抚之效必然是达成了的。 但都这个时辰了,有伤在身的魏叔易还未能去歇息,似乎多少遇到了点问题。 见那些武将们面色各异,程副使点了其中一人的名,示意他来说。 那名武将先看向魏叔易,道:“魏相今日舍命救大郎君,我等真心感激敬佩!魏相此行之诚意,我等也都看在眼中!” 魏叔易给出了诸多弥补之策,包括对岳家的抚恤,赐爵于岳春言,乃至准许朔方军内部自行推举新任朔方节度使,不使朔方军权外移。 “我等明白,魏相已竭尽一切诚意。”那武将的视线落在魏叔易负伤的手臂上,拧眉道:“我等若再不松口答应,似乎过于不通情理不识好歹了。” “然而抛开魏相的这些提议不说,我等真正最为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武将攥紧了拳,道:“那便是岳节使之仇!不能不报!” “关于朝廷之过,夫人今日也已说了——”武将看了一眼岳家夫人,道:“魏相此次救下郎君,算是一命还一命,我们朔方军认这个恩情,便当是魏相替朝廷替天子补过了!” “然而始作俑者还有益州荣王……此仇绝无消解的可能!”那武将眼底俱是恨意,道:“让我等继续驻守朔方为国效力,而无法手刃仇敌,这口气,兄弟们都咽不下去!” “魏相言,朝廷已出兵山南西道,之后必会讨伐荣王之罪——”那武将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道:“某是个粗人,有什么话就直说了,我等并不认为朝廷对上荣王,能有十足胜算!即便赢面是五五开,魏相此诺,亦无法令我等心安!” “没错!”另一人道:“若朝廷兵败,他日荣王登基,我们朔方军何去何从?节使之仇再不能报,朔方军必然也会遭到新朝忌惮清算!” “若结果如此,那我等再如何抛洒热血,也不过是在替荣王定江山!” “不能报仇不说,还要为仇人做嫁衣,我等有何面目存活于世?这份窝囊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再说了,就算朝廷能赢,依照圣人的行事作风,来日说不定还会与我们朔方军秋后算账!在下愿信魏相,却无法尽信那位陛下!” “……” 魏叔易已尽自己最大能力平息了朔方军的怒火,但此时的问题是根源上的矛盾,已超过了魏叔易身为朝臣所能调解的范围。 魏叔易听到这里,并未急着说话,至此,他已经察觉到,这些朔方武将,心中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那为首的武将,将目光落在了常岁宁的身上,正色问:“如今四下多有传言,常节使有谋取天下之野心,敢问是真是假?” 程副使皱眉呵斥:“……江台!” 那武将却面色不改,只等着常岁宁的回答。 魏叔易在心中微微一笑——很好,当着他这个钦差的面就直接问上了。 常岁宁很坦诚地点头:“确有此事。” 那位靳副使眼神震颤,武将间也顿时哗然,魏叔易再次微笑。 那名唤江台的武将眼神一聚,重重抱拳:“好,常节使好胆魄!虽为女子,却半点不输男儿!令人钦佩!” 他言毕,屈一膝跪了下去,再次抱拳:“某愿与朔方军一同追随常节使,只求常节使成就大业之际,能代我等手刃荣王李隐那狗贼!” 程副使与靳副使俱变了脸色,正要开口阻止时,又接连有五六名武将跟着跪下认主。 紧跟着,岳春言竟也一同跪身下去。 魏叔易唇边依旧挂着淡笑,此刻他竟有种至亲至疏之感,至亲在于这些人好像并没有拿他当外人看,至疏在于这些人好像也没拿他当活人看。 眼看跪下的人越来越多,程副使很觉头疼,出言呵斥道:“钦差在此,岂容尔等胡言乱语!” 这与他支持此事与否无关,当众毫不避讳地谈论此事,总归不妥……也容易给人家常节使造成压力的嘛! “程副使,钦差在又怎么了?就算传报于女帝,朝廷此时也没法子对付咱们。我等此时不反,依旧答应驻守关内道,已经给足朝廷面子了!这面子再给下去,就是带着弟兄们自寻死路了!” 江台说着,扭头看向魏叔易:“再说了,大不了咱们就把魏相留下,省得魏相为难!那气数已尽的朝廷有什么好的,魏相如此人才,该有更好的出路才对!” “就是!”另有人劝道:“魏相,说来常节使今日也是救了你一命的,为恩人肝脑涂地那叫有情有义!” 魏叔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做钦差做到他这个地步,也是不多见的。 常岁宁的心情也有少许复杂。 她此来关内道,自然想过顺手结上个把善缘的可能,但未曾想到这善缘结得竟是如此一步到位。 虽说是快了些,但常岁宁毫无压力—— 荠菜也觉得自家节使不该有压力,反正她家节使的麻袋大着呢,怕啥,往里头填就是了! “得诸位如此信任,是我之幸。”常岁宁看向江台等人,允诺道:“今后,诸位只需安心驻守北境,荣王李隐,我必杀之。” 魏叔易听在耳中,眼波与心绪皆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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