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是,北狄大军暂退至百里外,算一算并州骑兵也该到了,恰可趁此时机尽快部署接下来的战事安排。” 崔璟提及战事时总有着一丝不苟的严肃,秦都护等人本就怵他,又听到如此官方的回答,那些在嘴边打转的打趣之言突然就不合时宜了。 秦都护等人自认也不是那等不识大体之人,于是便暂时按下心头八卦的火苗,也摆出了面对正事的心态,顺着阴山战事的话题往下询问。 待了解罢战况之后,秦都护才提醒一句:“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大都督是否要先去洗尘?” 崔璟昨晚归营之后简单地沐浴过,今日不过赶了半日路,风尘只停留在表面,此时又是白日,他倒不觉得自己需要特意洗尘,便道“不必”。 秦都护点了头,心中有些失望地犯嘀咕,都说为悦己者容,他看崔大都督倒是松弛得很。 哎,冷静沉定的人面对久未相见的心仪者,竟也是个这么个波澜不惊稳如老狗的路数……他原以为能瞧见一个不一样的崔大都督咧。 秦都护便不再多言,请崔璟往备宴的前厅而去。 知晓大军一路前来必然辛劳,崔璟便打算等并州部将们一同用罢午宴,再坐下商议正事。 厅门旁侧,备下了铜盆与热水,崔璟解下披风,净了手,接过仆从递来的温热棉巾擦了脸,便一如往常地在上首处落座。 厅内摆放了十二张矮脚食几,左右各六张,每张食案可由两人共坐,但崔璟通常习惯独坐,依身份高低,都护府内也无人可与之平起平坐。 秦都护和吕老将军平时多是紧挨着崔璟下首落座,但此时崔璟却见二人落座之处,与自己之间尚且隔了一张空案,不知是为何人而留。 崔璟见状,心下已然觉出了几分反常之处。 紧接着,一群武将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皆上前恭敬地向崔璟行礼。 能来此处用宴的,在军中的身份自然不会低了去,而既然是并州部将,按说崔璟不可能认不得,但崔璟却发现,这其中有好几张生面孔,是他从未见过的。 不知想到什么,崔璟心间倏忽泛起一阵波澜。 这时,厅门外再次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那些尚未落座的部将们转身面向厅门方向,秦都护等人也纷纷起身行礼。 厅内一时间有些嘈杂,但怪得是,崔璟竟什么都听不清了,分明他一贯五感敏锐清醒远超常人。 他甚至忘了反应,仍盘坐原处,一动不动地望着厅门的方向。 崔璟的视线被起身行礼的人影遮挡了大半,隐约间,他只从人影缝隙间窥得一抹青白之色,尚未见得那道身影主人的真容,心跳却已然变得杂乱无章。 在众人一声声“常节使”中,那道青白身影停下了脚步,随后,有清亮随意的女子声音响起:“……不是说崔大都督也到了,人呢?” 那道声音从容不拘,张口头一句话便是找人。 而她找的这个人,与她之间有着诸多流言,她却并不在意,视线越过一道道人影,径直搜寻而去。 众人纷纷避让至两侧,也有人转头看向崔璟所在。 人群如云雾般散去,那道青白色的身影,便随之完整地出现在了崔璟的视线中。 她着月白裙,上披一件青缎为底、白狐毛镶边的半臂披袄,依旧只拿铜雀钗束发,立在那里,清新静谧,如月影绰绰。 崔璟开始相信阿点的话了,阿点曾说他的殿下身上有山川日月的香气。 此刻,崔璟自觉也清晰地嗅到了日月之气,随着她走近,那气息便也徜徉而来。 崔璟下意识地慢慢起身。 常岁宁负手走来,在离崔璟三步远处停下脚步,二人谁也没有向谁抬手行礼,其中一个是没顾得上,另一个单纯是出于不见外的松弛。 时隔数百日,再相见,崔璟拿来见常岁宁的,是一个看似很淡,却直入眼底的笑。 这笑意中尚余两分怔然,余下八分便皆是无从掩饰的本我欢喜。 常岁宁回他一笑,也未多言。 旋即,崔璟自矮桌后行出,让出了上首之位,与常岁宁道:“坐这里。” 他让得从容,常岁宁应得也很从容,点头道了个“好”字,便上前坐了下去。 崔璟在她下首的空位处落座,身形依旧端正,周身的气势却好似从目空一切的“无”,变作了自觉自愿的“守”。 主动退下高台,守着她,是他为自己选定的位置。 有些人生来似乎便不具备居于人下的气质,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而在世人眼中,崔璟必然算得上其中一个。 这样的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却可于一瞬间敛藏起每一根不可被剥离的傲骨,化开每一寸如冰川般的无上坚硬。 这是世间仅有的特殊对待,普天之下大约再寻不出第二份了,但在他身上融合得理所当然,仿佛理应如此,不该有任何争议犹疑。 秦都护几乎看得愣了去,好一会儿,才算反应过来——他懂了,崔大都督并不知常节使来了此处!他就说呢! 秦都护兀自走神间,只见崔璟向自己看来,道:“秦都护,开宴吧。” 她一路行军至此,必然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饭食了,这般时辰,想来她也该饿了。 秦都护回过神,忙让人传菜。 众人也纷纷入座。 席间,秦都护等人总忍不住向上首悄悄投去视线。 说来也是怪,崔大都督瞧着也并没有在笑,五官还是原本的五官,可偏偏就没了那股子凛冽劲儿,瞧着还挺平易近人的——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敢想过有朝一日会将“平易近人”这四个字用在崔大都督身上。 宴席散后,常岁宁与崔璟一同去往议事处,元祥领着一众并州部将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此时,崔璟才得以开口问常岁宁:“怎会亲自来了此处?” “来看一看你。”常岁宁走着,语气如常:“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挺不放心的。” “且我信上不是说过吗,待我平息罢手边的乱象,便会来北境助你。” “这一年来,我事事顺利,也算小有所成。”常岁宁说到这里,语气里有着欠缺诚意的谦虚,并与崔璟道:“你忙于战事,想来知道得不多,回头让元祥说与你听。” 崔璟眼角微弯:“好。” 二人说着话,又走了一段路,常岁宁瞧见崔璟披风下腰间系着一截并不醒目的粗麻布,知晓那是为了他自戕于京师的祖父—— “崔令安,还好吗?”乍然听来,这句问话有些没头没尾。 崔璟轻点头:“还好。” 他没有说“无碍”,而是“还好”,这里面有着崔令安从不会对外流露的一缕无暇沉浸的伤情。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 今日阳光很好,从一棵年数很长的松树下经过时,崔璟没有预兆地,唤了一声:“殿下——” 他的声音不高,常岁宁转头看他。 金色的暖阳洒漏在青年肩头,他颇为认真地道:“殿下若再来看我,记得提早传信告知于我。” 常岁宁:“怎么,你要扫榻相迎吗?” 崔璟不置可否,依旧认真道:“我若能提前知晓你会来,相候的日子便也会成为佳期吉日,我想多一些这样的好日子可以用来倒数。” 他身处战场之上,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不惧死,也不允许自己贪生。家国未安之前,试图多拥有一些弥足珍贵的时刻,是他对自己最大程度的纵容。 他曾说,人活着的意义,不在于一辈子,而是某一些瞬间。 如今,他希望那样的瞬间能够多一些。
第578章 高台陷落 青年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此刻不见丝毫杂质,他所提“要求”也毫无分量可言。 他义无反顾地背负起了护卫北境的职责,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悉数交付给了这场放眼天下最艰难的战事之上,而他选择留给崔令安自己的,却是“多一些可以拿来相候的好日子”。 背负如山沉重者,所求轻若鸿毛。 这一片鸿羽伴着细风,拂过常岁宁心间。 她有心想问一句,崔令安,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世间无所求的好,才是最难偿还的。 见她未答,松树之下,青年再问:“殿下可以答应吗?” 常岁宁回过神,语气轻松:“小事尔,为何不应。” “你在北境辛苦至此,我千里迢迢过来看你,你就只提这个要求啊。”常岁宁轻松的语气里有两分嫌弃,八分阔绰:“回头再想个像样些的来提。” 崔璟眼中有极淡的知足笑意:“有你亲至,已经十分足够了。” 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像样”的绝佳好事了。 而思及“像样”二字,崔璟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笑意默然下来。 片刻,他道:“只是不知你来,竟又失礼了。” “哪里失礼了?让我看看。”常岁宁负着手,向他靠近一步,探身看向他的脸,格外认真地打量着:“分明也很体面好看啊。” 崔璟已然止住呼吸,耳尖不受控制地发烫起来。 垂眸间,见她仍盯着自己瞧,他看似镇定地将脸慢慢偏至一侧,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 “我是说真的。”常岁宁微微弯起嘴角,对崔璟道:“你今时模样,是为了让大盛江山和百姓不必‘失礼’。” 被异族铁骑野蛮践踏过的国度,将再无尊严与体面可言。 “你护卫的是大盛国土与子民的体面,区区风沙沾身,并无损你的礼数。”常岁宁道:“于我而言,你此刻在这里,便是最厚重的礼数。如今这世道间,已少有如你崔令安这般尊贵干净之人了。” 他的尊贵,再不是因清河崔氏的血脉与修养,而是他从始至终坚守的护国之魄。 四目相视间,崔璟几分怔然。 下一刻,他见那双清亮的眼眸中现出一丝类似“护短”的神情:“谁敢说你失礼,我将他的头打掉。” 崔璟:“秦都护——” 常岁宁作势问:“他真这样说了?” “没有。”崔璟眼中浮现笑意:“秦都护是个好人,还是将他的头留下吧。” 崔璟话音刚落,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接住了自上方坠落、本要落在常岁宁头上的一枚松针。 翠绿的松针微凉,直直落下时,轻刺掌心,有些微转瞬即逝的刺疼,这份触感待从掌心传到心房时,却变成下了鲜明生动的愉悦怡然。 怀此心情的崔璟将手收回一半,将那枚松针示向常岁宁。 常岁宁看去,自然而然地抬手从他掌心中拈起。 微凉的指尖触碰手心,在青年心头荡开如松针垂落时相似却更胜一筹的鲜明感受。 常岁宁拈着那枚松针,在阳光下瞧了瞧,突然有些没头没脑地道:“崔令安,这松针与你倒是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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