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从六部下值,此时一同走在笔直的甬道上,一边交谈着。 二人曾在出使东罗的途中共历生死,之后京畿遭逢大变,一个在洛阳,一个在相邻的蒲州,私下常有书信来往。 此番又一同返回京中,见证大事发生,此刻得以在这百废待兴之中共事,相互间便待对方多了一份旁人比不得的相知与信任,谈话间也往往没有太多回避拘束。 宋显早不似从前那般古板了,并无意指摘谁,他只是在想此事是否会带来不好的影响,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 “宋大人太紧张了。”吴春白却笑着说:“也该放松一二了。” “依我看来,这也没什么不好。”她说:“有心思讨论这些风流私事了,可见风气和人心真正要安定下来了。” “正如流亡奔命时,谁又顾得上去留意谁家婚丧哪家嫁娶。”吴春白含笑说:“况且殿下并未曾示下什么,宋大人便也不必多心了。” 宋显点了头,却莫名有些走神,他突然想到,谭离昨日便曾与他感叹,如今见天下初定,谭家父母头一句话竟是:【我的儿,这下总该娶妻了吧!】 这连年动乱,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 谭离也不忘关照宋显:【扬之,你我都该成家了。】 谭离笑着打趣,只说宋家的门槛想必很快就要被人踏破了。 宋显乃状元及第,年纪轻轻已几经沉浮,人品德行皆被认可,此番更是得以随同皇太女一同入京,来日前途是真正的不可限量,必然是无数人争抢的佳婿人选。 但彼时听着谭离的打趣之言,宋显未曾有半分自得自喜,反而有些心不在焉,正如此时。 又走了十余步,宋显转过头,看向身侧着女史袍服之人:“吴娘子——” 他脚下不自觉微顿。 吴春白便也停下脚步,转回头看他。 女子眉眼端庄明朗,较之初识时多了一丝无声的沉定,气质仍是从容大方的,见他迟迟不语,才出声问:“宋大人?” 宋显目光一错,落在她身后远处的天幕:“今日夕阳……很好。” 吴春白便也转头望去,入目满眼绯丽烂漫。 她看夕阳时,宋显才敢看她。 但宋显未敢多看,她微仰起的半张脸笼在霞光中,分外明艳好看,乃至让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十分冒犯。 宋显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下一刻,只听她说:“往后这样好看的夕阳,还有很多。” 宋显心间忽然盈满难言的触动。 是,这样的夕阳还有很多。 他们会常常走在这条下值的路上,一同谈论太平大小事,一同看很多次夕阳,春夏秋冬,来日方长。 那他就再等一等。 他知道,她此时的心思并不在婚嫁之事上。 夕光中,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甬道尽头。 春已尽,夏将立。 是夜,沐浴后的李岁宁披衣盘腿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焚着龙涎香,借着皎洁月色,执笔书写,落笔先见四个端正大字:《祭骆公文》。 两世为人,这是李岁宁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写祭文挽词。 她曾说过,她的诗词造诣不算上佳,幸而文章写得尚可,只是与骆先生相比,自认还是云泥之别。 是以她书写间,认真自语道:“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还望先生不要嫌弃啊。” 被月色浸染的笔下,未见华丽词藻,唯有平静叙述。 骆观临的出殡之期,在骆家人入京后的第十日。 世人讲求落叶归根,李岁宁也曾询问过骆家人是否要扶灵归乡,但金婆婆没有迟疑地做出了决定,要将儿子葬在京师天子脚下。 【天下之大,凡为其主所领,即皆为故土,其心安处,方为归根。】 【能伴在明君侧,见太平繁华景象,便是他最大的福分造化了。】 金婆婆含泪叩谢,如是说道。 于是李岁宁便让无绝和天镜在京郊外为骆先生择风水宝地,以泽及后代,造福来世。 而一应丧仪规制,同公侯之礼。 起先还有官员试图劝阻,但见罢那一篇《祭骆公文》,便无人再敢多言了。 那篇祭文中,交代了骆观临的一生。 其上未曾刻意避开他曾跟随徐正业起事的经历,文中将此事称之为:【于汲汲然救民之心中,茫茫然误入歧途。】 并且言明了骆观临在江都的另一重身份——钱甚先生。 她告诉了世人,钱甚都做过哪些事,言其:【虽不多言,却呕心沥血,从无藏私。】 又言:【常存思过心,不改救民意。独往投豺狼,以身折己罪。】 末了,书:【今观春满京畿道,此为千古第一春。】 此末句见哀思,先生作千古,这是先生离开的第一个春季。 也见作此祭文者的雄心,这将是这尘埃落定的世间,开启千古太平基业的第一春。 这一篇足近千字的祭文,用词多平实淡然,未见半字哀呼,却也足以使人泪下,并让人看到了那位储君对这位骆先生的肯定及看重程度。 含元殿骆观临之死,若无太女明言,没人会擅自宣扬什么。 有官员便曾私下猜测,太女大抵不会正面认下骆观临所为,这没有必要,也实无益处。 许多君王登基前,常会想方设法否认销去一切有污点嫌疑、有可能引起后世是非争议的过往。 不料,这位储君亲自作下这样一篇祭文,明了了她曾救下罪人骆观临的内情,将骆观临原原本本的一生、连同钱甚这个身份,一并说与了众人听。坦坦荡荡,无惧无畏。 后世是毁是誉皆随意,她要为她的谋臣正名。 她不单作下了这篇祭文,在骆观临出殡之日也亲自到场。 这是李岁宁入京后第一次踏出宫门。 她入此宫门时,先生躺在含元殿中等她来。 今出此宫门去,送先生最后一程。 骆观临的棺木中,未曾有珠宝金银玉器等陪葬之物。 这同样是金婆婆的决定,她儿一心赎罪,在江都时的俸禄也悉数捐入善堂,既如此,她便让他干干净净地去。 论起陪葬之物,仅此一物便胜过一切了——封棺前,金婆婆亲手将一篇《祭骆公文》放入了棺中。 棺椁入墓,在众人的目送下,慢慢被泥土掩埋。 有不少前来送行的官员权贵,将视线落在了那一双披着丧服,无声垂泪的骆家儿女身上。 且看储君这般态度,来日追封骆公嘉赏骆家是势在必行之事,骆家子女必得厚待…… 而说到追封,那是唯有天子才有的权利。 那件大事,似乎也该提上议程了。 既如此,那位被放逐的天子……不知太女究竟是何打算? 葬仪结束后,许多官员仍在暗自思忖着这件大事,悄悄看向不远处的那位太女殿下。 一株参天古树下,李岁宁正在与魏叔易议事说话,身后由禁军隔开了众人。 初夏的京郊外,处处都是生机盎然之象。 太傅坐在车椅上,由湛勉推着走在萋萋青草小道上。 太傅思及入土者,口中叹道:“他不愿为张俭,老夫却是做了回张俭……” 一旁随护在侧的鲁冲,先是低声问了身后一名文官“张俭是哪个”,待问明这典故之后,才汗颜同太傅道:“太傅自然不是贪生之辈,是鲁某立功心切,非要救太傅不可!要怪便怪鲁某!” “老夫怪你作甚,当谢你才是。”褚太傅慢悠悠地说:“若非你保下老夫,老夫又何来机会遭学生冷眼。” 鲁冲“啊?”了一声,也不知这话是夸还是骂,挠挠头,不敢搭话了。 车椅顿了一下,片刻后,继续被推着往前行走着。 褚太傅看着此处山水风光,口中说着:“这倒的确是块宝地……来世投个好胎吧。” “若是不弃,便来老夫家中……”老太傅自语般道:“老夫家中三代之内且还败不了,想读书是管够的,更关键的是,投胎的机会也比旁人家多得多。” 这是相当认真的投胎邀请了。 而太傅一贯厌蠢,能被他主动邀请成为家人,也算是一种莫大肯定。 “先生若在天有灵,定然动容。” 听得这突然响起的声音,褚太傅回头看去,只见为他推车的人不知何时竟换了,换了个讨人嫌的。
第652章 请立新帝,崔令安回京 太傅没什么好脸色,将头转了回去,理了理衣袖,冷嘲热讽道:“怎么,太女殿下这是当面向老夫问罪来了?” “这倒也不必了。”李岁宁语气轻松:“我这个人一向肚量不错,如今已经消气了。” 太傅冷冷“呵”一声:“太女殿下如此宽宏大量,老夫倒要多谢了。” 李岁宁:“谁让我是做学生的呢,少不得要包容忍耐一些。再说了,若非如此,老师的伤又怎能养得这么快?” “休要得了便宜再来卖乖!”太傅转过半边身子,瞪向那佯装无辜无奈的人:“贼喊捉贼,莫非你就清白了?” “所以咱们师生半斤八两。”李岁宁笑眯眯地道:“那就谁也别说谁,全当扯平了吧。” 她与老师之间早已不必细说心意与付出,老师为何这样做,她又为何提早入京,这些皆是不必赘言的。 她确实有些生气,但那生气,是因为害怕。 如今回过神来,不再怕了,便也不再气了。 于李岁宁而言,此刻还能推着老师这样走着,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但褚太傅不这样认为,心意付出可以不说,但人他是要骂的!他攒了一肚子骂人的话! 此刻,李岁宁推着老师往前走,身后是魏叔易和乔央,鲁冲已带着禁军退至后方十步开外处跟着,鲁冲本意是为了让太女殿下方便谈话,殊不知,这分明是为太女殿下创造了挨骂的绝佳条件。 但凡有个真正的外人在场,太傅且还得掂量一下学生的面子,这下倒是能放开来骂了。 而乔央和魏叔易是指望不上的,一个是不敢劝,一个是压根没想劝、专看热闹的。 世态人心虽是炎凉,但李岁宁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在老师真正发力之前,她忽然截下了老师的话,不由分说地问:“老师,您觉得此处山水风光如何?” “勉强可以过眼!”褚太傅:“休要左顾言它,老夫今日——” “就将此处赠予老师来垂钓吧。”李岁宁再次截断老师的话:“我打算让人在此建一座别院,恰离城中也不远,我哪日想老师了,随时便可以过来。” “……”褚太傅忽然一噎。 乔央一阵艳羡喟叹,忙是道:“到时在下得闲,来寻太傅,借宝地蹭上几竿,还望太傅不要撵人才好啊!” 褚太傅没搭理乔央,心里却已是美得很了,再打量这山山水水,气都消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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