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内侍话到嘴边,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已经退位的帝王才合适,只能垂首道:“太女殿下应允了。” 明氏点了头,握着龙杖慢慢起身,道:“既如此,明日晨早,你便出宫去,代我祭拜马相。” “是,奴遵命。” 明氏转头看向窗外,自语般道:“马相以性命保全了朕仅有的天子尊严,却也让朕惭愧……” 马相是为护她而死,还有这样一位贤臣愿意为她赴死,至少证明了她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君主,至少她也曾得过一份厚重忠诚的人心拥护。 可即便如此,她之前待马相也曾有过猜疑。 忠于她者,亦得她疑心——她原以为猜疑是帝王必须具备的能力,可如今她才知,这不过是因为她从无信人的能力。 她此时孤寡一人,是她应有的收场。 明氏看着窗外渐渐退去的霞光,直到夜色吞噬天地,她仍孤身独立于窗前。 夜色中的皇城,在各色宫灯的映照下,犹如一座华丽剔透的琉璃之境。 李岁宁处理罢公务,此刻正在殿内看信,白日里崔璟替她筛选过书信,依照轻重缓急分别摆放着。 姚冉在忙着核对大典流程,四下正是忙碌时,崔璟如一块及时砖,很好地处理着李岁宁身边的各类琐事。 崔璟的出身教养,让他自幼便早早接触到了权术政治之道。之后投身军中,一步步成为玄策军统帅,是真真正正的文武兼备,且经验丰厚,足以应对各类事项。 他替李岁宁处理了许多简单的军务,以及城中和皇城中的禁军防御布置,还有许多力所能及的繁杂琐碎之事。 但涉及机密要事,他一概会主动回避,除非李岁宁拉着他一同商讨,除此外他绝不会去触碰。 即便他信自己,即便李岁宁信他,但该守的底线他不会逾越,皇权的独一无二不容侵犯,他会是她权力的守护者,同时也是践行者。 这也是他想与她长久相守的基本诚意。 崔璟的诚意远不止这些。 自回京后,他每日只在玄策府和皇城之间出入,军营之事暂时交给了常岁安来打理。 常岁安没想那么多,他也觉得崔大都督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了,况且,如今军中也无紧急事务了——大都督陪好宁宁,比什么都重要! 崔璟的确陪得很好,李岁宁也这样认为。 她简直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崔璟不会去做的,替她分担公事还且罢了,今日晌午,她从殿内出来,竟见他领着一群内侍,在修偏殿的房顶—— 彼时李岁宁走过去,迎着刺目的阳光,拿手挡在眉骨上方,仰头看着屋顶上的人,忽然想到五年前,她去大云寺时,也曾见他在修天女塔的屋檐。 那时她还不知道天女塔的用处,只想着,这位上将军还真是勤奋,全然没有端什么身份架子,要么就是他在信佛这件事上十分虔诚。 后来才知,原来被他虔诚对待的,并非是神佛。 塔中没有神佛,只有一尊白玉塑像。 今时再看着修补偏殿屋顶的崔璟,李岁宁便想,崔令安好像始终都在替她修修补补,修补与她有关的屋顶,修补她的玄策军,她的旧部战马,甚至也在修补她的大盛江山,以及她一度因为背叛而感到茫然的心境。 这世道先前一直都在变坏,好在有崔令安一直修修补补。 看着殿宇屋顶上的人,李岁宁感到无比安心,等上面的崔璟也看向她时,她便仰头命令他:“崔令安,我饿了,下来陪我用膳吧!” 阳光刺眼,崔璟似乎笑了笑,李岁宁看不太真切,只听他应道:“好,就来。” 李岁宁等饭时,先等到了崔璟,他已洗去汗水换上清爽干净的衣袍,一同前来的还有阿点,阿点手中举着几支半开的荷花,不知又是从哪个池子里折来的,插在了一旁的白玉瓶中。 李岁宁用完午膳,便又继续去忙公务了,大典结束之前,她都没有时间偷懒睡中觉。 午后,常阔来了一趟,李岁宁忙得抽不开身,崔璟代她去见了常阔,二人一下午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常阔离开时笑容满面。 此时正值晚间,李岁宁盘坐在罗汉床上读信,看到了先前康芷带进宫中的两封,一封来自石满,一封来自康丛。 康丛和石满把守着边陲重镇,北境初定,有很多后续防御要重新布置,他们不便长途跋涉入京,便来信拜贺。 康丛如今格外老实,再不敢将李岁宁当作女罗刹来看待了,信间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石满在信间细禀了平卢军中的事务,以及范阳一带的情况。 末了,石满不忘替他母亲石老夫人传话,石老夫人强势,大抵是不允许儿子瞎改她的原话,因此用词格外平实,包括但不限于“给殿下您磕头道喜了”、“我家狗儿和康家小子守在此地,殿下只管安心”、“等来日有机会,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入京去给殿下当面请安,顺便瞧一瞧京师究竟怎么个繁华法儿”等等。 李岁宁看得扬起嘴角,心情很觉轻快。 看罢信后,李岁宁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内殿。 崔璟还没走,他每日都要等李岁宁处理完公务才离开,有时皇城落锁了,他便去阿点那处歇下。 李岁宁很喜欢坐在石阶上,这叫她莫名觉得很放松。 此时她在殿前的石阶上坐下,吹着夏日夜风,看崔璟在皎洁月色下舞剑。 崔璟收剑时,李岁宁很不吝啬地抚掌赞好。 之后,喜儿送来凉茶两盏,崔璟便陪着李岁宁坐在石阶上说话。 其余的宫人们都退远了,只喜儿和翟细侍立于十步外。
第657章 崔魏相谈 李岁宁先问了崔璟今日常阔入宫之事,而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政事。 她想到什么便说一句,更像是在自我复盘,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没什么关系,但崔璟总能很顺畅地接住她的话,帮她很好地捋顺每一件事,毫无阻滞之感。 这让李岁宁分外舒心,只要一想到今后她身边会一直有这样一个崔令安在,她便觉得很放松,仿佛疲累都被他卸去了大半。 见她未再急着往下说,崔璟适时道:“今日孟东家使人送了近百坛酒水入宫,据说是自江都运回,名为风知酿。” “一百多坛。”李岁宁双手撑在身侧,望着夜色:“这么多,得喝多久啊……” 酿酒的人还以为她的酒量和从前一样好吗。 他在江都时,一直都在酿酒吗。 李岁宁静静出了会儿神。 喻增的尸身由孟列的人收敛去了,李岁宁不知埋去了何处,也未曾问过。 李岁宁记着,他说他原本的名字叫柳明珂,兖州人,原也出身小官之家,若不曾在年幼时遭遇家变,或许也会读书为官吧……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许久,李岁宁才说:“那就留着慢慢喝吧,哪日有了开心事,便启一坛。” 崔璟应下:“好。” 李岁宁便又继续与他说政务。 夏夜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李岁宁渐渐有些困乏,之后干脆靠在崔璟肩臂上,权且休息。 染着夏日花香的微风中,崔璟微微弯起嘴角,尽量让那侧被靠着的肩膀足够端正却不僵硬,好让她靠得稳当并舒服一些。 他微微转头看她,将声音也放轻:“近日累了吧。” “嗯……”李岁宁的声音仍是愉悦的:“等忙过这段时日,我要偷偷歇上一日,一整日。” 说着,催促崔璟:“你接着往下说,我听着呢。” “事关岭南道与黔中道,我说来,殿下可参详一二……”崔璟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淳厚悦耳,他慢慢说着:“或可让肖旻将军并领此两道节度使之职,岭南道地广而势力分散,但肖将军已探明了路,扎下了根,再换了旁人,不免又要从头摸索。而黔中道势力兵力集中,肖将军若同领黔中道兵权,也可变相威慑弹压岭南道人心,有利于后续收拢岭南各部族。” “黔中道李隐之势务必尽数拔除,可让佘奎之子佘绍,为肖将军佐官别驾,与黔州长孙氏族人共同清剿李隐残党——” “岭南道虽贫瘠荒蛮,却也临海,待岭南道归心,或可如江都一般,造船出海探寻新航线,如有收获,即可效仿江都设市舶司……” 崔璟说了许多,未再听到李岁宁回应,转头垂眸而视,只见那个声称“我听着呢”的人已闭眼睡去了,显然是真正乏极了。 但她五官舒展,嘴角还保留着上扬的细微弧度,想来是梦中也沉浸在对未来国政的大好设想中。 微风中,崔璟抬手,将她颊边几根碎发从鼻尖移去,轻轻拢藏到耳后。 他很想与她再这样多坐片刻,但更恐她着了风,还有三日便是大典,照料好她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幸而他和她日后将有很长的岁月可以这样静坐。 崔璟想到这里,眉眼间便被安定充足之色填满。 片刻,崔璟动作小心地一手环过李岁宁的腰背,一手揽托起她的双腿,将她稳妥地从原地抱起。 喜儿见状莫名欣喜激动,抿嘴竭力克制笑意,只在心里偷偷嘻嘻嘻嘻,表面从容得体,跟在崔璟身后,走进内殿。 崔璟弯身将李岁宁轻放到床榻上,交待喜儿,只除去鞋靴外衣发钗即可,不必再特意将人唤醒沐浴,且让她好好睡一觉。 “是,大都督放心。”喜儿小声应下。 崔璟又静静看了看那张恬静安宁的睡颜,方才转身离开。 翟细行礼恭送。 宫中各处都在准备大典之事,此时也大多亮着灯火,内侍宫娥们忙而不乱地出入着,崔璟前脚出宫,后脚才见内宫门落锁。 出了内宫门,还有一条直出皇城的甬道要走,崔璟刚行出数十步,便见月色下的宫道上静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见得崔璟,那道人影走上前,自然而然地与崔璟并肩而行,边笑着道:“久等未见崔大都督出宫,还以为大都督今夜又要去点将军处安歇了。” “寻我何事。”崔璟一贯没有什么寒暄之言。 “倒也无事。”魏叔易闲谈着:“你回京后,你我还未曾得闲叙旧……我每日忙于朝中事务,你倒是难得清闲下来了。” 说到此处,他喟叹一声,问:“崔令安,你果真是铁了心要做这皇夫了?” 崔璟没有回避,不觉不妥:“我应当可以做得很好。” 他已经在学着如何去做了,他想他会做好这件事的。 这语气竟也十分认真,魏叔易不禁笑了,难得未有揶揄打趣,好一会儿,只是道:“从小到大,历来无论你做什么,都很擅长没有保留地去做。” 魏叔易将此称作为一种“擅长”。 因为历来坚定无疑,才敢毫无保留,这何尝不是一种大多数人都难以掌握的本领,至少魏叔易自认没有这份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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