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并不急于搭话,只任由魏叔易自行往下说,他并不信魏叔易口中的“无事”之说。 二人又走了十余步,魏叔易才算再次开口,却是慢慢地问: “崔令安,若你对一人心生好奇,想知晓她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是否会加以试探?若是,你又会选择如何试探?” 这个问题听起来没头没尾,突兀莫名。 换作从前,崔璟必然不会加以理会这些无用处之言,他从不是一个喜欢与人闲谈的人,尤其是话中向来多陷阱的魏相大人。 而他也极少会对谁生出好奇之心探究之举。 但此刻,崔璟却一反常态地回答了魏叔易的问题。 “单方面试探,在我看来,是为对敌之策。” 他看着前方,声音里没有喜怒对错,仅仅只是在自述:“若非是敌人对手,而我想知晓她的秘密,那便理当先由我以诚挚坦诚待之,待何日她愿意信我时,答案自现。” 所谓试探,是想知道对方所藏的秘密,而将自己藏起来不露分毫。但在对敌之外,秘密不是用来试探的,是用来交换的。 魏叔易一怔之后,含笑的声音里有一丝恍然怅然:“问也未问到正路上去……这条路,是我舍近求远了。” 或许当他心中和他的行动中出现了“试探”二字开始,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自大与冒犯了。 “从第一日相见开始,我便让她觉得冒犯了,无怪她待我生出防备之心。”魏叔易看着长长的宫道,他的心绪同样很长很长。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说起这长长心绪。 “我总是反复回想,我慢在何处,输在何处……是因为我母亲早早与她熟识,她即便未曾见过我,却也于起初便将我视作了晚辈看待吗?” “还是在大云寺中,她遇险时,我未有像你一样出手相助?” “或许还有常家郎君出事时……” 他真的想了很多,大约他处处都慢了,他总是缜密计较得失与应当与否,许多时候他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看待她甚至分析她,有些时候则是觉得她并不需要他擅作主张相帮…… 可如今想来,许多东西,别人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而自己给不给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她初回到这世间之际,待人待事皆如同摸着石头过河,偏偏岸边还有个这样的他,一心刺探,旁观着她的一切,起初甚至带着玩味的目光。 而崔令安在做什么呢?陪她渡河,在不知道她是谁,要去哪里时,就已经在陪着她了。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从不会因任何事而停下脚步回望来路,也无暇与无意义的人和事去做纠缠。 谁跟上她,她才会转头看谁。 而当他意识到并想要跟上时,已经晚了。 他错失了走近她的最佳机会,迟了又岂止一步。 魏叔易很认真地说:“崔令安,我确实不如你。” 崔璟却无意与他作比:“你并非不如我。” “也并非输给了我。” “还有,我猜她应当也从未思索过你口中方才提及的诸多原因,那些并不是原因。”崔璟的声音不重,他在提到“她”时,总是以这样轻柔少见的口吻:“魏相不必如此自省自轻,也不必看轻了她。” 魏叔易静静听着,负手而行,微抬首望月:“也对。只有在意的人才会陷于其中,因为从不在意,所以从未思索过吧。” 崔璟纠正:“也是因为尊重。” 魏叔易转头看向崔璟。 崔璟不看他,只看前方:“她是欣赏看重并尊重魏相的。” “魏相之能,何需我来赘言。”崔璟的语气是笃定的:“所以我想,她从未以如此挑拣目光看待过魏相。” 有些事不是就只是不是,未必有那样多的心路历程。 一切心路回顾,不过是自困而已。 魏叔易自居于输家之位反复自困反省,可这原无必要。 魏叔易不曾输,他也不曾赢,她更不是挑拣者,在这件事上,无人需要反省自轻或相轻。 许久,魏叔易才叹道:“崔令安,你果真比我懂她。” “可是,我却很想让她挑拣。” 这不重的语气里,藏有自嘲的失落。 一个自幼便高居云端者,却说希望自己可以由人挑拣。 这失落只一瞬便被掩去,魏叔易再看向崔璟,感叹道:“崔令安,你也是乐意被挑拣的吧,明知我心情,又何必这样来劝慰我。” 这“全不领情”而又“执迷不悟”的话让崔璟恢复了往日模样:“……可我被挑上了。” 魏叔易笑意微凝:“……” 崔璟:“自然便有心情说风凉话,大度劝慰未曾被挑上的人。” 魏叔易:“…………” 果然,崔令安最终也还是没放过他。 魏叔易也收拾了心情,作出恍然之色:“我知道了,你如此一反常态耐心劝慰,不外乎是想让我死心释怀而已。” “可是崔令安,你当我何故选择与你相叙,而不是与她挑破?” 崔璟:“因为她不会在此等无聊之事上理会于你。” “……这是其一。”魏叔易笑意微僵一瞬,接着道:“还有一重原因——因我心中尚有所图,自然不敢与她挑明,以免败坏情分。” 这“所图”与“情分”二字,在崔璟听来无疑并不悦耳,甚至刺耳。 “我固然有憾,却也无憾。”魏叔易自顾含笑道:“崔令安,今后你做你的皇夫,我做我的良相,自此后我随她君圣臣贤,生时相得益彰共铸盛世,死后百年同留史书之上亦为佳话——你说,如此一生,又有何憾之?” 这世间可以相守的身份远不止一种。 魏叔易说话间,慢慢停下了脚步,面向崔璟,伸出半臂,邀请崔璟合掌击握,边道:“今后你我各居其位各谋其事,自合作愉快和洽,如何?” 崔璟看一眼那分明刻意与人添堵的手掌,未发一言,抬腿走了。 “我说崔璟……”魏叔易追去:“你这未来皇夫,心眼气度怎能如此狭窄?” “毫无容人之量,这样可万万不行啊……” “方才不是还说,这皇夫你可以做得很好么?” “……” 月色下,二人的身影和魏叔易的笑声渐消失在宫道尽头。 夜已深了。 清辉月色洒在碧绿草叶之上,花上一夜的时间,慢慢凝结成了晶莹的露珠。 拂晓的风一吹,叶上露珠颤颤滑落,朝阳便来按时收捡它们了。 待至晚间,风渐凉,云渐密,忽然一阵雷声滚来,哗啦啦砸下一场大雨,喧嚣雨声扑灭了暑气灼热,地面腾起白茫茫的雨雾。 次日雨停,整座京师都被冲洗的焕然一新,芭蕉愈绿,天穹愈清朗,琉璃宝瓦愈明净,天地间愈见祥和之气。 在这一片清朗明净祥和中,登极大典如期而至。
第658章 登极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时,重重宫门次第开启,肃穆钟磬声飘荡,唤得白云出岫,请得朝阳升空。 甘露殿中,牖户大开,宫娥内侍们鱼贯出入。 内殿里,焚香沐浴后的女子身着细绸明黄色中衣,披着如瀑般的乌发,展臂于镜前,由七八名宫人们为她穿上大典衮服。 上为玄衣,其上绘有日、月、星宿、群山、龙、华虫; 下为裳,其上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上下共十二章纹,各有寓意不同,它们仅被允许同时出现在天子衮服之上,寓意着天子的至高无上。 殿内灯火尚未完全熄灭,已有一缕天光灌入,灯火天光相融之下,那华丽肃穆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 姚冉恭立于一旁,看着那身披衮服者,突然想到初至江都时,荠菜等一群女兵围着身穿刺史官服的少女,称赞着说“好看好看”,彼时,她也是这样站在一旁,心中却莫名冒出一道突兀的声音——或许还能更好看。 那时的姚冉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不知自己何来这样大逆不道的惊人妄想,她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个疯子。 可此时她这个疯子的妄想成真了。 姚冉因此而失神,待她回过神来,只见那披散的乌发已被宫娥们结成了整洁的发髻。 姚冉捧过那十二旒面冕,恭敬地奉上前去。 华盖依仗与臣子们,已候在甘露殿外。 魏叔易为今日太庙祭祀的主祭官,正在太庙中筹备诸事。 携众臣等在甘露殿外的是崔璟。 青年着一品紫袍,静立于晨光中,如一幅画。 闻得殿中传出内侍高唱之音,崔璟抬手施礼,恭迎来人。 而后,他在旁伴着那道玄色身影,出甘露殿,入承天门,一路浩浩荡荡往太庙告祭而去。 此一程肃穆平静,未有分毫变故发生,仿佛连清风都自成秩序,宽和,清明。 太庙中,天镜手挽拂尘,立于祭台旁,环顾这天地间的清和之气,心底一片感慨。 世人大多只知眼前结果,却很少有人真正知晓今日这位新帝她自何处而来,她又为世间阻去了怎样的滔天祸乱。 她扭转了天下气运大势,她所行与这人皇之位足以匹配,因此天地间方现此清和之气。 天镜看向那缓缓登上祭台的女子,其着玄衣,周身却见清光,这清光照彻天地江河,亦照彻无数微尘。 天镜含笑间,望向一旁的无绝。 无绝也难得面露感慨之色——那时,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想让殿下回来。 李岁宁登上祭台,手持三炷青香,先敬拜天地。 宗妇之列中,魏妙青悄悄看向那祭台上方的新君,不禁有些痴怔,在此之前大盛虽已有过两位女帝,她也曾见过一位,可眼前的新君,仍给人截然不同之感。 魏妙青很难描述得足够清晰,只觉一眼望去,便觉得那是一位充满朝气的女子君主。 大典之前,曾有年长的官员向即将登极的新帝迂回提醒,天子就只是天子,适当模糊性别之分,更有利于统治人心。 所谓模糊性别之分,手段有很多,上至借神佛转世化身之说来超越性别,下至冠服、仪态、语调,形容等外在方面收敛掩藏女子本貌。 但此时祭台上的这位新君,她并不曾掩藏自己的女子特征,她眉间气质清绝,生得明眸皓齿,琼鼻薄唇。因居宫中数月,养出白皙肌肤。因心情很好,而不故作沉肃,显出轻盈之气。 她不缺气力支撑,因此那华贵繁复的冠冕衮服在她身上也跟着变得轻盈了,而不足以困于或掩盖原本的她。 她以完整的女子本相站在那里,从容坦荡,理所应当,仿佛天生拥有造物能力的女子就该是主宰一切的神女。 她是皇帝,君主,圣人,也是她自己。 她完全认同着自己,主持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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