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一瞬间想起当初他自龙江初返之际,在懿阳宫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审视他的那个异样眼神。 刹那他几乎汗湿重衫,毛骨悚然。 裴玄素现在可以肯定,当初他从蚕房出来后,若是去太初宫的速度再慢一点,他是必死无疑了。 他这是多少次和死亡擦身而过啊! “是谁?!” “是谁——” 他厉喝,锵一声抽出长剑,狠狠砍在花坛上,很快将一圃的青松矮树砍了一个七零八落。 他扔了剑,慢慢栽倒在台阶上,掩面失声痛哭。 怒恨极致,惊疑到了尽头,正事几番起伏想过,这种种情绪到了尽头,转为一腔悲怆。 他的父亲啊! 他那么好的父亲,原来只想牺牲自己,保全妻儿和一家人。 他有满腔的抱负,他兢兢业业为民请命,他温厚而儒雅,他一腔爱子之心,他还想着看他娶妻生子呢,笑着说过以后老了含饴养孙,曾孙也行。 他那么好的一爹爹啊! 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白白牺牲了。 若他九泉之下有知,该有多难受啊! 裴玄素泪如雨下,他转身,往西路第三进大院飞奔而去。 那个院子被裴玄素改为了祠堂,正中放置了他父亲裴文阮和母亲曹夫人的神位,两侧小些的阶山之上,则放在一同在这场变故中死去的族人灵位。 祠堂很大,一共十来个神位空荡荡的,正前方的主阶山孤零零只有两个神位。 裴玄素慢慢在供桌前的蒲团跪下,他哽咽,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那两个神位,痛苦失声。 他打翻了供桌上的酒水,黑釉碗里的冷酒兜头淋下,浇了他一脸一唇。 他把父母的灵位小心放回去,疾步拉开祠堂的大门,“拿酒来!给我拿酒来——” 酒水入眼,刺激得他两眼火辣辣的,唯有烈酒入喉,才能宣泄他此刻翻滚的情绪和凄然的悲怆。 两个很大的黑釉酒坛被搬了进来,冯维在廊下放了一个,只搬了一个进去。 “都搬进来。” 冯维无法,只能都搬进去,他暗骂那个不懂办事的仆役。 裴玄素拍开泥封,他要烈酒,现在他要的什么都不会缺,搬来是最烈的高粱酒。 裴玄素捡起地上的黑釉碗,直接舀着喝,他很久很久没碰过酒水,这是家里出事后第一次,瀛州阁楼祭奠那半碗不算。 烈酒入喉,火辣辣直冲胃腹,一下子他眼泪哗哗尽数逼出。 他把黑釉碗扔了,举起酒坛冲着嘴里灌,扔下坛子伏在坛口痛哭。 如此往复。 门外的冯维邓呈讳孙传廷三人急得不行,他们眼睛也泛着红,冯维低声交代一句,赶紧往大门外冲。 他们拦不了的,唯有寄望星姑娘早点下值回家,好歹劝一劝。 该杀千刀的烂人,那个该断子绝孙的幕后黑手,去死吧! 冯维自己也狠狠一抹眼泪,稍稍整理一下,用雪揉了揉眼睛和脸,这才冲到门房。 “星姑娘回来了吗?” …… 沈星在东提辖司的监察司院子上值,做的也是监察司的平常工作。 今天没轮到她出外勤,她和两个叫陈雨和贺云溪的同僚来回跑西提辖司,总算这边的值房大院布置起来了。 申正上下,裴玄素从大理寺狱离开之后就直接回永城侯府了;赵青巡了巡西提辖司那边在外朝和刑部大理寺的人,也绕回来了。 呼啦啦一群女官女卫下马,赵青拿着马鞭快步进屋,在值房坐下。 下值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沈星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她出差很久,排班轮到她可以正常下值的。 她要下班了,赵青突然喊了她一声。 沈星回头:“赵监察使?” 赵青却说:“你回永城侯府?” “是啊。” 沈星老老实实说:“义父还没回来,我暂时住裴督主那边。” 她现在也有自己的宅子了,她的班底就是安置在里面的,当然,有一半心腹些的也跟着她到裴玄素这边居住,譬如徐芳他们、云吕儒的侄子云谨斌这些人。 那边宅子还在收拾,不过等收拾好之后,她大概会两边住。距离裴玄素这边也不远,挺方便的。 不过她答应了裴明恭,会在侯府住着陪他的,至少得一段时间吧。 不过这些内里的因由,就不和赵青详说了。 赵青喷了一口气,看沈星坦然清澈的神色,她最后没说什么,挥手,“去去去,赶紧走吧。” 沈星皱了下鼻子,好了不管了,她下值了,她和裴玄素那边的关系也不可能和赵青细说了。 …… 沈星其实大概知道有这么一遭的。 上辈子裴玄素就很少喝酒,尤其是烈酒,仅有那几次,都是情绪大爆发大起伏之后的。 她也喝过一碗,那种火辣辣穿肠的剧烈痛感,确实非常能让人借此宣泄情感。 鞭尸剥皮明太子之后,裴玄素就酩酊大醉过一次,狂灌潮红,凤目赤红滴血般,把半坛子掷在地上粉碎,把酒坛子全都摔在那具七零八落的尸身和棺椁之上,亲自泼上火油,把那些东西都烧成一把灰。 疯狂一般,在熊熊烈焰之侧。 他满面潮红,满身烈酒的气息,野兽喘息一样的呼吸,冷冰又失控。 那个样子真的骇人,沈星如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星知道裴玄素缓下来后肯定会难过,谁能不难过呢?她也不知道,这些艰苦又辉煌的前事之中,竟还藏着这样让人痛悲的真相。 路上一起下值的同僚约她吃面,这是第一次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几个女孩子就一起在街口面摊子吃了一碗面。 她不饿,回到侯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这个院子原来就是做祠堂的,两排合抱的大青松,柏树针在夜色中轻轻舒展。 她跑过来,轻轻推来祠堂的门。 裴玄素静静抱膝坐在蒲团上,对着供桌和两个簇新的牌位,他闻声回头,两眼通红,白皙的两颊也是潮红,他怔怔半晌,哑声:“回来了?” “嗯。” 沈星轻声应,也拉着蒲团坐在他侧边,两人脚边中间是那个大酒坛子。 裴玄素轻声说:“不要劝我,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 人生如戏,几经颠覆,他神色之中,有些惨然,也有悲意。 今晚他什么都不欲想,他也不想呆坐,他想就这样陪着爹娘,好不好? “好啊。” 他半月的药已经喝完了,但补身子还未开始,不怕冲了药性,偶尔喝一次,她觉得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本身就很有自制力。 沈星攀着供桌的腿爬起身,取了一个黑釉碗下来,她也在大酒坛子里舀了一碗酒,低头啜饮了一口,好辣好烈啊。 她有些龇牙咧嘴。 裴玄素轻笑一声,唇角翘起来,眼里却溢了泪,他伸手接过她的碗,仰头一饮而尽,低头用力抹一下眼角。 “你别喝了,陪我坐着就好。” 在这个孤冷的寒夜,他不想虚伪地自称二哥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碾过,最后顺从他的心,换成了“我”。 裴玄素一碗接一碗地喝,他十二岁的时候,曾豪情万丈和他爹说,等他再长大的一点,就与爹对饮三百杯,不酩酊大醉不归。 那时候他有点年少,父亲不允许他喝酒。 他生气了,但父亲又闻声哄劝了他,让他展颜。 那个神光湛然又俊美逼人的小少年,就这么拍桌和他爹放下豪言。 只可惜后来因为各种事忙,他上京赴考又委官游历,父子俩始终没能实现着一诺言。 他还记得呢,想着下次也不晚。 可下次,已经没有下次了,他死了。 裴玄素举起酒坛,冲坛口就灌,他想质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守承诺,不等等他,不告诉他?! 但又怕吓到沈星,自己闷头灌酒,灌进嘴里灌到身上,湿透了前襟和下摆,酒水撒了一地,他也双眼迷濛。 “好了,够了。” 裴玄素喝了很多了,酒坛子终于见底了,他放下,勉强站起,跄踉了一下,一直安静陪伴的沈星赶紧起身扶住。 她见他还想过去拍开另一个大酒坛,连忙拽住他。 他已经醉了。 裴玄素是有些醉了,但他神志还在,别拉着一回头,沈星玉白鱼龙补服衬着的一张小脸格外白皙,毛绒绒一圈的兔毛披肩。 “……怎么不穿好的披肩?” 他喃喃地道。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清醒的时候,裴玄素总是诸多顾忌,这些担心那也担心,又嫌自己笨拙,又担心试不好影响两人关系。 但此刻,酒水让人少了很多顾忌,也更加大胆了。 他跄踉一步,差点栽倒她身上,沈星赶紧退后一个小弓步,单手扶着供桌才稳住两个人没摔跤。 烛光苒苒,她柳眉杏目,那双喝了酒粉颊绯花的漂亮面庞,一颦一诧一蹙眉,皆入他的心入他的骨。 她小小惊呼一声,赶紧扶着供桌的一角才站稳。 但裴玄素视线一瞬间,却落在她扶着供桌角的左手上,轻轻搭在上面,一下子收紧,纤长细嫩的手背上筋络猝然绷紧凸起。 一刹,裴玄素头脑嗡一声,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有颜色的梦,他突然觉得沈星的手,和那梦中的女子的手很像。 “他”狠狠一插,那女子双手猝然用力抓住横栏床边,就是这个样子的。 酒行血气,几乎是马上,他身体竟有了点反.应。 裴玄素愣愣着,看着她,烛光下,那个眉目婉约如诗却坚韧勇敢的少女,烛光映着她的脸颊,粉嫩得连绒毛都看得见,嫣红绯粉的,那两瓣红唇,轻轻张开。 裴玄素看得有些痴了,他也不用想试探的方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胆子前所未有地大了起来,顺势栽倒在沈星的身上。 沈星惊呼,赶紧扶住他,没扶住,两人栽倒在地上,幸好有蒲团。 裴玄素微微垂着眼睫,一瞬不瞬盯着近在迟尺的嫣绯面庞,他佯装迷糊不醒,慢慢凑过来,亲在那两瓣红唇之上。 温软甜香。 一刹那,他脑海烟花炸了。 只是沈星:“???” 沈星:“!!!”
第53章 沈星被他吓坏了。 她原本在出神的,橘黄灯火纁然,朦胧似幻似真,上辈子的那人也带去她来过一次祠堂。 裴玄素府邸几经扩张,极尽奢华精造的亭台楼舍,唯一不变的就是威仪整肃盘龙卧虎般他的中路前厅和书房,再有一个便是那始终静静伫立在西路这第三进的院子。 她曾经在那路过,抬头瞥了眼,墙内青松苍柏,但她对他那些东西不大感兴趣,又正生着气,板着脸就走过去了,离开这府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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