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是没忍住,藉着转过墙角两人挤过门廊的时候,他小声说:“哥哥打发人来说,今晚厨房要酒坛子焖大枣老羊,咱们明儿一起回家吃吧?” 这个焖老羊很香,特别暖身,沈星前些天刚好月事,大寒手足冷冰冰的,裴玄素见得她少,但每一次见几乎她都有跺脚,其实是他特地交代厨房焖的。 明天大朝,十六鹰扬府就该彻底宣布结果了,他也能得缓下来了,沈星今晚值夜,明天上午朝后她正好下值。 沈星侧头瞅了他一眼:“好啊。” 裴玄素瞄了她一眼,不过她抬头望前面了,只望见白皙的耳廓黑发和小巧的三山帽。 两人就在这么约定了。 裴玄素稍闲下来,就琢磨如何才能得知沈星心里的秘密,心情还十分迫切。 不过这会儿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羊肉约定最后没能成,是被归京的蒋无涯打断的。 …… 本次腊月,连续增开了两次大朝会。 在封笔之前,沸沸扬扬了足有小半年时间的四王谋刺案和十六鹰扬府大案,终于有了结果出来了。 折子一式两份,昨日已送呈内阁和政事堂,紧接着就呈于太初宫和两仪宫,紧随其后,太初宫就召了樊文英等主审官员进宫问话了。 第二天大朝上,神熙女帝眉目凌然:“常山王世子等人目无君父,刺驾犯上!常山王越王锦江□□王等宗室王策划此事,私开金矿,又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着全部夺爵斩首,一应家眷罪奴,一律按律明正典刑!” “至于十六鹰扬府,辜负圣恩,私侵民田,倒卖军资,私贩成网,着继续彻查,首恶从犯一个不留!” 神熙女帝淡淡道:“如此辜负圣恩动摇国本者,不撤已不足平民愤。十六鹰扬府建制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从梵州一案看来,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存了。着,原地改制,废永业田,按实际情况并入宿军边军或京卫,具体后续再议。” 神熙女帝将红折白简扔在明黄黑面的御案之上。 声音不是很高的一段话,犹如千钧巨石重重落下,自今日起,十六鹰扬府将成为过去式! 煊煊赫赫南征北战打下大燕江山的陵州府兵,在今日彻底没入历史的尘埃。 不少老臣脑子嗡一声,死寂两息之后,有人直接晕倒了,身边的朝臣赶紧去扶。 “晕了?” 神熙女帝靠在龙椅靠背上,“请太医罢。” 她瞥了一直一言不发的皇帝一眼,淡淡道:“退朝罢。” 整个朝堂乱成一团,晕倒的,搀扶的,惊呼的,按人中的,又赶紧俯跪送驾,皇帝也阴沉着脸走了,又送一次,整个朝天殿都乱哄哄的。 沈星本来站在外面的宫廊的,赵青才能进去,她们不能,就在外面等着。里面乱起来,她和同僚对视一眼,跑到殿门边瞄了瞄,被个大人吼快去请太医啊。 那大人抱着个绯色官服的老官,后者人事不省面色红的酱紫,沈星也不介意那大人情急之下吼人,赶紧跑到宫廊边上,“护卫大哥,快请太医。” 十几个禁军匆匆跑出去了,很快跑过来一大群的蓝色官袍的太医,沈星还赶紧帮着指了指脸红老官那位置,看着老头就很危险的样子。 她和梁喜看着太医赶紧半跪用三棱针放血,那老官看着没死,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常进宫的女官像梁喜她们对朝天殿这边也很熟,帮着指挥人送到合适的宫殿去临时躺着治疗。 沈星帮了一会的忙,看着差不多了,这时候朝天殿内人潮渐散,只剩下三三两两激动的官员,她便沿着玉阶下了朝天殿。 不想刚走到阶下,却望见一个白底黑甲风尘仆仆的身影,蒋无涯今早才刚到东都,去刑部交接廖宗兴等将,赶到了朝天殿。 大朝会已经开始了。 他在须弥台基底下站停了脚,静静听着小太监尖利的声音一句句转传。 腊月寒冬,皑皑白雪,今天是阴天,很寒冷,他连日奔波面庞也染上疲惫之色,一刹,他闭了闭眼睛。 殿上殿下惊呼纷乱,身边人来来往往,他低头捂了捂眼睛,靠在冰冷的汉白玉基墙上。 一直意外察觉沈星走下来。 沈星下值了,赵青带着早班的同僚跟着裴玄素赵关山他们往太初宫去了,留下来的同僚临时帮忙抬人指挥之后,商量了一下,夜班的下值,早班就寻往太初宫那边去了. 蒋无涯扯唇笑了一下,这个笑难掩疲惫和涩然,眼里似乎还有点泪光,不过转瞬不见了。 沈星跑过去,小声:“无涯哥哥?” 沈星下值了,蒋无涯也交了差事了,他说:“星星下值了?我们,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看着情绪低落的样子,沈星点头答应了,两人并肩出了朝天门,徐喜他们立即就迎上来了。沈星小声和徐容说了,让他找个人去裴玄素那边传个口讯,她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于是就和蒋无涯一人牵着一匹马,走了一路,又翻身上马去了蒋国公府,蒋无涯一身风雪尘土铠甲,回去换了身普通的蓝色扎袖便服。 沈星没进去,毕竟她现在算是太初宫的,只让蒋无涯如果遇见蒋伯伯的话,就帮她带个好。 蒋无涯很快就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低调走了一路,一直出了城蒙上面巾,才一起放开缰绳跑了一段。 走到一个山坡的位置,背靠着驿道,面前是开阔的农田覆盖着皑皑的白雪,有鸟儿渣渣的叫声,远处好几堆小孩在那边拿个破箩筐套麻雀。 蒋无涯就在这里停下来了,隔着大片大片的农田,他举目远眺,最后两人翻身下马,坐在坡上,他举着马鞭指着远处尽头,“我爹告诉我,当年太.祖皇帝率军拿下东都,陵州府军驻扎的地方就是那一片。” “当年还立了一个碑,纪念当年的胜利来着。” 蒋无涯说到这里,还想起身带沈星去看看那个碑,但起到一半,又坐了回来,“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蒋无涯往后一仰,半躺在雪坡,今天风小多了,太阳隐在阴云之后,朝东一块白亮白亮的,他却觉得分外刺眼,忍不住用手掩住了双目。 这一趟他的目的也算基本达成了,十六鹰扬府崩塌改制也早有预料,但当真眼睁睁看着发生时,他心里比想像中难受多了。 他小声说:“我爹是鹰扬府出身的,我也算是。” 大燕的将门,都是鹰扬府出身的,或许说除了近十来二十年入伍的,其他大小将领其实都是府兵出身的。 “星星你还记得蔺知明吗?” 就是给梵州给蒋无涯报讯的那个梵州鹰扬卫将领,“其实我从前就认识他,他以前是总府的。” 蒋无涯轻声说:“他死了,监察司和新钦差团陆续赶到梵州稽查的时候,在营里自杀身亡的。” 他死了,他这条线索就没有了,也不用连累妻儿太多了。他们只是中层将领的家眷,大概率会开恩只贬平民遣返回乡生活。 蒋无涯不是不知道,神熙女帝这样做的话才能稳固政权,这是帝皇必要的政治手段。十六鹰扬府也确实内有弊病触及国法,哪怕种种迫不得已的怜情,也不能掩盖这一点。 可他还是很难受。 “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随我爹去鹰扬总府营训。那时候募兵制才刚刚开始不久,还是府兵为主。那时候带我的百人长,就是蔺知明。” 蔺知明也是开国将官的后裔,不过家里袭的明威将军,蔺知明很严厉,一点都不给他副帅之子的面子,他做错了动作,反覆得重做百次,绕着校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那时候,蒋无涯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军令如山,军营里面该是什么样的。 一切真本事真阶衔说话,不然你是谁的儿子也不好使,那段长达半年的营训自此挫去蒋无涯公府世子的娇骄二气,给他奠定了他日边关凭真本事立功的基础。 后来营训结束,他离营的那天,蔺知明带着兵卒同袍代表一起来送他,大家都是新入伍的小兵,挥着手,笑着说着,蔺知明也不严厉了,就叉腰在边上笑着看。 后来他又营训了好几次,直到十四岁正式授衔去往边关成为一员小将。 每一次,百夫长和同袍都来送他。 都是差不多的开心场景。 蒋无涯长叹:“蔺知明参与这个私运这么多年了,一身贫穷,妻儿老母粗栗为食,少见肉腥,内衣补丁相摞,至少穿了十年。他死后家里被翻了一遍,只有七两碎银十三个大钱。” 这就是他一生积蓄,老中小遗孤回乡生活的全部倚仗了。 蔺知明其实就是缩影,其实很多人和前都指挥使窦建成不一样,没贪不说,还自己补贴上去不少,私运多年,一分余财皆没有。 但他们很多人都快要死了。 蒋无涯有些茫然:“也不知道我活着一日,有没有机会见到诸党肃清,门阀皆除。” 到时候,就不用分什么中立派什么宫什么门阀了,诸党归一,皇权一统,也就再也不会发生十六鹰扬府这样的事情。 沈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大约只是想倾诉吧,“那你说会吗?” “我不知道。” 蒋无涯坐起身,“但现在大约算是最合适的时段了。” 沈星有些不解。 蒋无涯就给她说:“你知道吗?南北大战到武德十七年之间,太.祖皇帝多次出兵决战北狄,最后一战一直打到头曼龙城,歼二十五万北戎骑兵。” “至此,北狄遭遇重创,这些年虽有犯,但都不算燎原大战了,威胁不了大燕国基。” 目前,其实算外寇平静且平稳的期间。 太.祖皇帝确实雄才大略,即使有些诟病,但攘外再掉头安内,无可挑剔。 风卷起雪沫,蒋无涯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希望女帝陛下之后,再出一个明君厉君;或者先一个狠厉君王,之后再有一个明君。” 狠厉君主,扫清党阀,把这些开国遗留问题全部解决;但一直狠厉也不行的,所以期待扫清党阀之后,再出一个明君,最好年轻些的。 如此,大燕就彻底稳了,将进入他期待的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海晏河清王朝兴盛的中叶。 说到这里,蒋无涯不禁苦笑:“啊,真理想啊!”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捡起根枯草茎衔着,栽回雪坡上,自己都摇摇头。 听着就像白日做梦。 蒋无涯说:“我呀,现在就盼着女帝陛下身体长健。” 这话隐晦,但说白了其实就是希望神熙女帝能更长寿一些。女帝很厉害,她就是厉君。 就是年龄和伤病让人暗生忧虑。 蒋无涯没有往宫里探听秘消息,但神熙女帝年初重伤人尽皆知,很难不让人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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